“刷——”最後一頁紙張翻到了頭。
顏喬喬屏息,繃緊後背。
“就這?”院長揚起厚厚一沓課業啪啪拍擊掌心,冷眼睨向緊張侍立在一旁的徐夫子,“就這?!”
徐夫子手足無措,訕訕道:“院長是覺得……我哪裡錯了嗎?”
平平無奇一句話,不知怎地,忽然就捅了馬蜂窩。
隻見院長吹眉瞪眼,手掌猛一拍桌,怒笑:“你沒錯,那是我的錯?!”
徐夫子身軀一震,趕緊攬過:“是我,是我!都是我的錯!”
院長睨他,幽幽問:“錯在何處啊?”
不知為何,徐夫子竟然感覺有殺氣繞頸而過。
抬手撫了撫後脖,吞了口唾沫,徐夫子小心翼翼回道:“我隻教他們經義,忽略了文採章華。”
“……”
這世間悲喜大概是有定數,臺上徐夫子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臺下顏喬喬倒是松了一口長氣,感慨劫後餘生。
幸虧她總是不交課業,今日方能躲過一劫。
這就叫塞翁失馬,因禍得福。
底下學生忍不住竊竊議論。
“院長無事不出山,莫不是要臨終託孤收個徒弟繼承衣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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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滾滾滾!大宗師增壽三百,咱院長半步入聖,這叫老而不死,懂?”
“我看八成與大公子有關,莫不是要挑個女學生為大公子紅袖添香?”
“嘶——哈?!我可不可以自薦枕席,啊不,毛遂自薦啊?”
顏喬喬聽得額角直抽。
看著滿室躁動的學子以及霜打茄子的秦妙有,實在隻能感慨無知是福。
她彎彎唇,將那顆懸在嗓子眼的心髒安放回原處。
正待塵埃落定,臺上忽然傳來一道驚雷!
隻聽院長呵呵冷笑,將那沓厚厚的課業拍到徐夫子胸前,質問道:“四十九個學生,為何隻有四十八份課業?你這個夫子就是如此盡職盡責?”
聞言,顏喬喬隻覺五雷轟頂,寒毛倒豎。
徐夫子隻怔了一下,目光立刻陰陰瞟了過來:“顏,喬,喬?!”
顏喬喬:“……”區區不才,正是在下。
院長倒是彎起了眼睛,和藹道:“這學生看著倒是挺乖——忘帶課業啊?”
顏喬喬硬著頭皮起身,微笑:“……是。”
“沒事沒事,小女娃挺合我眼緣,想必我們大公子也會喜歡。”院長笑眯眯招手,“上來,寫幾個字我瞧瞧。”
學生們一下就炸了鍋,嗡嗡聲連成一片,什麼“挑燈紅袖”,什麼“亂點鴛鴦”,就連矜持清高的秦妙有也繃不住臉色,幾乎把顏喬喬給盯個對穿。
顏喬喬:“……”
小場面,穩得住,不慌。
不就是故意把字寫得難看一點嗎。
她淡定深吸一口氣,老實繞過幾案,從一堆嘰嘰喳喳的鷺鷥中穿過,走向夫子講臺。
院長撩起衣袖,親自用毫筆替她沾墨。
這景象,堪稱慈眉善目,磨刀霍霍。
顏喬喬看著眼前這個站沒站相的小老頭,實在很難想象他竟是記憶中叱咤風雲的大英雄。
前世,少皇率三萬將士能夠堅守偌大空城一月有餘,除了主君用兵如神、將士們悍勇無匹之外,便是院長這位陣道大宗師的赫赫功勞。
在龐然巨陣的加持之下,調兵遣將瞬息即至,指揮塔上少皇袖卷風雲,視百裡之域如沙盤點兵,似與天地博弈,與命運爭鋒。
風雨飄搖、鐵馬金戈。
這二位俱是耗幹了心血。城破之時,院長坐化陣心,瘦成一具蒼白枯骨。
回憶著往事,顏喬喬迅速醞釀好情緒,態度無比虔誠端正。
她從小老頭手中接過羊毫筆,神色真摯得毫無破綻:“請問院長要我寫什麼?”
小老頭摩挲著下巴,似笑非笑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注:出自《越人歌》]
“是。”
顏喬喬凝神、蓄力,像模像樣懸起腕,用最古最舊刻板的書寫方式寫下兩行字樣。
墨跡未幹,小老頭便迫不及待用兩根手指拎起紙張,舉遠些,眯眼去看。
“……嗯?”
端詳半晌,白眉漸漸皺起,似遲疑、似不滿。
顏喬喬心如鼓擂。畢竟出自一人之手,筆鋒之間多多少少總會留有些許痕跡。
這一刻,當真是度日如年。
許久,院長連連搖頭,難掩失望,拂袖向往走去,“罷,罷。”
“呼……”堂間傳來大松一口氣的聲音。
顏喬喬:“?”
不是她,是秦妙有。
顏喬喬心情復雜,忍不住瞥了秦大才女一眼。
隻見秦妙有半掩著唇,眸中盡是幸災樂禍。對上顏喬喬的視線,秦妙有全然不顧清高矜持的固有形象,衝著顏喬喬嘲諷地勾了勾唇,露出不屑的譏笑。
顏喬喬心道:我可謝謝你為我提心吊膽了。
眼看就要成功蒙混過關,忽聞遙遠的窗畔傳來了不忿的女聲——
“院長且慢!”
顏喬喬:“?!”
她震驚抬眸,看到三位小姐妹爭先恐後站起來,臉上都是義憤填膺打抱不平的神色。
顏喬喬:“……”
“院長,顏師妹平日的字兒不是這樣的!”蔣七八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真不是!”
顏喬喬:“……”
她不禁懷疑此人就是害她的真兇!
蔣七八又道:“顏師妹隻是太緊張才沒寫好,您想知道她的真實水準,得看她平時的書法才行!”
龍靈蘭補充道:“蔣師姐所言極是,顏師妹性子好,有文才,字也漂亮——紅袖添香,舍她其誰?”
孟安晴更加直接,在幾案上扒拉了幾下,“唰”一聲抽出一張顏喬喬平日的字帖,拎著裙擺奔向講臺,“院長您看一看,喬喬的書法是這樣的。”
顏喬喬:“……”確定了,這三個都想弄死她。
孟安晴正要把字帖遞向院長,斜地裡忽然伸出一道玉臂,將她攔下。
隻見秦妙有翩然起身,端出一副不偏不倚的姿態,淡聲道:“院長既然選擇臨時抽查,考校的自是不經意間對待學業的態度,豈容得你們刻意精雕細琢來舞弊?收回去罷。”
孟安晴噎住,停在原地進退兩難。
顏喬喬:“……”
一時之間,竟是敵我難辨。
“呵!”蔣七八翹起了蘭花指,放聲道,“這話說得真有意思,院長既是臨時抽查,誰又能得知先機,特特準備精雕細琢的文章?這就是顏師妹的正常水準!”
秦妙有:“……”
顏喬喬:“……”
對視一眼,居然在對方眸中看到了相同的絕望。
院長蹬蹬走了回來。秦妙有想攔,卻見孟安晴虛晃一槍,越過她身旁,恭恭敬敬將字帖遞入院長掌心。
“……”顏喬喬瞳仁震顫,悲憤望向自己閨中發小。
孟安晴得意地衝她擠了擠眼睛,傲然歸座。蔣七八與龍靈蘭揚起笑臉,迎英雄凱旋。
顏喬喬:“……”
她知道一個訣竅:二長一短選短的,二短一長選長的。
可眼下,這三位好友的表現竟是分毫不差,一意孤行將她往火坑裡推。
著實是挑不出那個“異類”來。
*
眼看院長眯縫起眼睛,仔細打量那張字帖,顏喬喬隻能頹喪認命。
片刻之後,院長笑吟吟抬頭,揮了揮手中兩張字帖,望向顏喬喬,呵呵笑道:“不錯,不錯。”
顏喬喬強顏歡笑:“……您過獎了。”
“年輕人,太過謙虛便是驕傲哦。”院長微笑拂須,“就是你了,隨我來。”
顏喬喬:“……”
“等等!”秦妙有再一次挺身而出,“院長,我有話要說!”
顏喬喬不禁感動得熱淚盈眶。
她狠狠反省了一下自己——從前對人家滿懷偏見,委實不該。
“嗯?什麼話?”院長吹了吹白須。
秦妙有繞出實木黑漆幾案,鄭重其事地將雙手疊在額前,行了個大禮。
“帝君以仁德治天下,以禮儀安四方。”秦妙有正色道,“自古便有祖訓,諸侯不得混淆天家血脈,否則必天下大亂,四海難安……”
顏喬喬連連點頭:“嗯嗯嗯!”
秦妙有忍不住看了她一眼,目光微滯,神色古怪不解。
“呵呵。”院長捋須,“那與我何幹?”
秦妙有見這老頭不通人情世故,情急之下,隻能說得更加直白:“大公子他,不能與諸侯聯姻的!”
院長眯起眼睛,慢吞吞道:“喔——原來大公子到了該找對象的年紀麼。”
“……”秦妙有硬著頭皮繼續說道,“倘若事關大公子,顏喬喬必須避嫌,這是祖宗定下的規矩。”
聞言,院長不禁笑了起來。
“規矩啊。”小老頭把雙眉挑到了腦門上方,一點也不陰陽怪氣,“是喔,咱們少皇瑾,可是最守規矩的人呢。”
秦妙有喜道:“正是。”
顏喬喬:“……”
看破一切的目光帶著淡淡的憂傷。
*
眾學子散去之後,顏喬喬拖著沉重的腳步,跟隨院長走到二層木廊。
她決定為殿下解釋一番。
“院長,那封自省書,是我寫給大公子反省我自己過錯的,和大公子沒關系,並不是內涵您。”
“哦——”小老頭拖聲拖氣,眉毛挑得老高,“少皇瑾連這麼丟人的事都告訴你啊?”
顏喬喬:“……”
失誤,投降早了!
老頭子笑得陰風陣陣:“你們這樣,不聯個姻很難收場。”
顏喬喬恨不得把腦袋鑽進地底:“……學生不敢。千錯萬錯都是學生的錯!”
小老頭冷笑:“他就沒錯?”
顏喬喬趕緊見縫插針為殿下解釋:“大公子連夜下山處理江府滅門一案,故而耽誤了自省。倘若不是受傷的話,此刻必定已將自省書交到您的手上。”
“是——嘛。”院長哼笑著,將顏喬喬兩份筆跡交給身後的白衣執事,“將這個送往清涼臺,替我問大公子一句,問他知錯不知?”
“是。”執事接過兩張紙帛,後退一步,站定。
隻見院長的手指泛起金光,絲絲縷縷牽至執事腳下。
下一瞬,空氣中有玄妙靈氣運轉,仿佛一隻無形的大手在撥動風雲。
顏喬喬心中一跳,不自覺屏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