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多討厭我的人,以後我的孩子生出來,沒人喜歡怎麼辦啊。
所以當有仙子邀我去扶桑渠看荷花的時候,我是很開心的。
我不知道我會成為她們逗弄的小醜。
在凡間的時候,對一個姑娘最高的讚賞,就是誇她像天上的仙女一樣。
因為仙女漂亮、善良、聰明、溫柔…
不得不說,刻板印象真是害死人,我要是知道仙女比凡人壞多了,那天的邀約, 我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去的。
她們從百獸園帶了一頭老虎過來。
當我被這頭老虎圍著追,跌倒在地、蒼白著臉保護小腹大聲朝周圍求救,但所有 的仙女圍著我看戲一樣看著我狼狽驚恐的樣子,冷眼旁觀的捂著唇調笑的時候, 我是絕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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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隻老虎頭伸到我面前的時候,我尖叫一聲,嚇昏了過去。
在昏迷前我聽見吳天帝君的聲音,帶著怒意,斥責:「你們這是在幹什麼?」
5
醒過來的時候也不知道是什麼時辰了。
吳天帝君坐在我床邊,神色冷漠,見我醒了,遞過來一枚仙丹,跟我說:「吃了。
這種仙丹在我上天來的那天吃過一粒,那時我還沒見到淩霄,他們用一種施捨的 語氣跟我說那是長生不老的仙丹。
我不想長生不老。
這話說出來可能沒有人信,我背井離鄉,離開父母,從凡間來到天上,隻是想見 見我的淩霄。
長生不老,他們眼中給予的恩賜,於我而言卻是負擔。
我是普普通通的凡人,隻想普普通通的生老病死。
我想為我的父母養老送終,想看著我的孩子子孫滿堂,想和淩霄白頭偕老,在最 幸福的時候老去。
可我還是吃了,因為他們說淩霄是昊天帝君。
帝君啊,那應該有著很漫長很漫長的生命吧。
我不吃的話,他一個人,應該很寂寞吧。
我捂住小腹,沒有接昊天帝君手上的那顆仙丹,我隻是問他:「那些仙女呢?」
他頓了頓,沉默片刻,然後才說:「你不要怪她們,那頭老虎是百獸園的靈獸, 不會傷人,她們隻是嚇唬你玩的。」
哦,原來是嚇唬我玩的。
原來天上的仙女,都是這樣和人玩的啊。
我其實是個很嬌滴滴的人,衛國唯一的公主,整個皇宮人人都很喜歡我,又被淩 霄寵壞了,小時候我連手破了塊皮都能幹嚎半天,人人都緊張的跟護眼珠子一樣。
但是今天我沒哭,因為知道沒有人心疼。
我頓了頓,看著昊天帝君,我問他:「我知道你們都很討厭我,我不是死纏爛 打、糾纏不休的人,求求你告訴我,我的淩霄在哪裡好不好?」
他沒有說話,我強忍著泣音:「我纏著你,是因為你額上的那道疤,還有在凡間 的時候。」
在凡間的時候,那是淩霄棺木被運回來的那晚,我將他破了一個窟窿的中衣縫好 之後,趁人不注意,一頭撞在了他的棺木上。
但大概是太久沒吃東西,力怯,所以撞上去的力度沒有致死。
迷迷糊糊的昏迷中,我能聽見我母妃和連翹的哭聲,我心裏很愧疚,但我真 的..真的..實在是太痛了。
我心口那裏也像是被戳了一個洞,空落落的,可是我不明白,明明那樣空,為什 麼還會痛的那樣厲害,痛到極致,連呼吸都困難。
我想我走了之後,他們會難過一陣,但我還有個幼弟,他們難過一陣後會忘掉 我,就當沒生過我這個女兒。
是我不孝。
母妃和連翹的哭聲漸漸消失,我昏沉沉中昏過去又醒過來,然後感受到一隻冰涼 的手貼在我的額頭上。
我聽見一聲幽幽的歎息。
這聲音和淩霄那樣像,像的我以為自己在做夢,又或者是來到了陰曹地府和他團
聚。
我在昏沉中掙扎的睜開眼,然後我看見了淩霄。
他坐在我床邊,垂眸無悲無喜的望著我,手貼在我的額角,就像此時坐在我床邊 的昊天帝君。
我忍著淚:「我一直以為那天是做夢,後來我想,那天就是你吧,隔天我醒過來 額上的傷就好了,你如果不是淩霄的話,那天為什麼會來?」
可是如果你是淩霄,如今又怎麼會這樣對我?
這句話我之前問過他一次,那次他沒有回答我。
如今我又問了第二次,我問:「我的淩霄在哪裡?」
他沉默片刻,然後朝我望了過來。
很久很久以後,我都忘不了那天的那個場景。
他沒有回答我,隻是抬手在我面前喚出了一條長長的金色的線來,他跟我說:「 這是我的生命線,天地孕育,至今已有數千年。」
然後他從中彈出一粒小小的金色的沙塵,和那長長的生命線比起來不過一粒浮
塵,肉眼幾乎不可見,他說:
「淩霄在凡間的這二十一年,於我這數千年的生命來說就像這一粒塵埃。」
他漫不經心的將那粒塵埃又彈回生命線中,那粒塵埃湮沒其中,再也找不到。
我卻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是淩霄,也不是。
淩霄於他而言,不過是他這數千年生涯中的一粒塵埃,短暫的就像是他漫長的生 命裏的一次眨眼,轉瞬即逝,輕如歎息——如果他歎息過的話。
輕輕一拂,就沒有了,那段時光歲月於他而言,根本什麼意義都沒有。
淩霄是我的一生,對他來說卻什麼都不是。
我強忍著眼淚,一字一句的維護我的淩霄,我的夫君。
我說:「他不是塵埃。」
他對衛國而言,是戰死疆場的將軍。
對他父母而言,是孝順守禮的好兒子。
對百姓而言,是頂天立地保家衛國的好兒郎。
對我而言,是對我極好極好的夫君,是我孩子的父親。
他怎麼會是塵埃呢?
我的語氣堅定不容反駁,昊天帝君垂眸靜靜的望著我的眼睛,沉默無聲。
但我知道了,他不是我的淩霄。
我的淩霄啊,他戰死在那個冬至的疆場上,魂歸故兮,他被埋在衛國最高的山 上,俯瞰著他生前視死守護的疆土。
他不是任何人。
任何人也成不了他。
我終於接受這個結局。
我想,我要回去找我的淩霄了。
我要回家了。
6
我跟阿七說我想回家了。
她是照顧我的婢女,自從扶桑渠的事件發生後,吳天帝君就派她貼身照顧我。
他大約身體出了什麼問題,一直在閉關打坐修煉。
和其他人一樣,阿七大約也不怎麼喜歡我,在我的面前,永遠沉默寡言,即使偶 爾跟我說幾句話,也是一板一眼、中規中矩的。
不過我已經不是那個小心翼翼想討所有人喜歡的我了,她們喜不喜歡我對我已經 沒有意義了。
阿七說:「公主,孩子生下來前,你是不能回去的。」
我摸了摸微凸的小腹,將剩下的話咽了下去。
可我真的,真的太寂寞了。
我去碧華仙君那裏,碧華仙君是我在天界交到的唯一的一個朋友。
在修煉成神仙前,他也是個凡人,他們天界好像也將神化為三六九等。
譬如吳天帝君,他是天生神胎,所以地位崇高。
又譬如碧華仙君,他是凡人修煉,性子隨和,旁人提起他時,會說一句:「哦, 那個凡人修煉的仙君。」
我認識碧華仙君,是有一日偷跑到南天門,站在南天門問守門的天兵能不能將我 送回衛國,他騎著一頭天獸正巧路過,看見我很稀奇,問一句:「咦,哪裡來的 凡人?」
就這樣認識的。
後來也成了能說的上話的朋友。
我問他為什麼天界也將仙分為三六九等。
他嗤笑,語氣不屑:「不過一群自命不凡、眼高於頂的傢伙,也值得凡間香火供
奉。」
我就不吭聲了。
他不能讓我離開天上,但他可以讓我看見我的家,我的國。
他撥開浮雲鏡。
我在那個鏡子裏看見了我的母親。
她瘦了不少,跪在一尊佛像前,閉著眼睛一字一句的替我念著佛經。
也不知道念了多久,站起來的時候還有些踉蹌,是連翹扶住了她。
她歎息一口氣,問連翹:「你說,和璽在天上過得好不好,這孩子,怎麼就不知 道託個夢回來讓我放心呢。」
連翹眼睛也紅了,但笑起來,寬慰我母親:「皇後放寬心,公主活潑隨和,一向 討人喜歡,淩霄將軍又是天上帝君,肯定過的很好的。」
「說不定等公主十月落胎,和淩霄將軍抱著小天孫,一起回來看您呢。」
我母親笑起來,又歎口氣,我看見她鬢邊竟然有了銀絲。
我母親出身名門望族,向來極講儀態,保養的一絲不苟,唯一頭疼的就是生出我 這麼個活潑好動性子的女兒。
「帝君不帝君的有什麼重要,連翹,我隻是擔心...」她沒說完,望著佛像,含 著輕愁,欲言又止的歎了一口氣。
「她要是受了什麼委屈,天高地遠……我連知道都不知道….!
我摸著鏡子,碧華仙君站在我旁邊,歎口氣:「可憐天下父母心,再等等,等生 下孩子,測完這孩子的命格,你就可以回去了。」
那時候我們都不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
7
梨月神女到天上來的時候,我已經懷孕八個月了。
聽說吳天帝君快出關了,她是來紫微宮小住,等吳天帝君出關和他商量聯姻的事 的。
仿佛是故意,抑或者是故意說給我聽,好讓我知難而退,不要糾纏她們的吳天帝 君。
人人都說梨月神女和昊天帝君是如何如何的相配。
人人都說梨月神女善解人意,姿色無雙。
她們誇獎她的那副樣子和當年刻薄我的樣子相去甚遠,仿佛不是同一個人。
我聽了一笑置之,根本沒往心裏去。
我隻是抓緊時間繡我手中的虎頭鞋。
金色朱紅的線,穿過去刺進來,我練了一雙又一雙,我想等回到凡間,連翹看到 我的手藝針法,一定會大吃一驚的。
她會對我豎起大拇指,感慨:「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士別十月,我已經不知 道怎麼看你了公主。」
想到這裏,我就忍不住微笑。
可我在我的汀琅小院足不出戶,卻架不住別人來看我。
梨月神女來找我的那天天氣挺好的,阿七跟我說她來見我。 我放下手裏的針線,問她可不可以不見。
主要是我對昊天帝君並沒有什麼意思,但我不知道梨月神女知不知道我對他沒什 麼意思。
她要是以為我對昊天帝君有什麼意思要來為難我,她一個神女,我一個凡人加孕 婦,幹架應該是幹不過的。
阿七沉默不語的看著我,我歎口氣,她們這些天上的人,是永遠不會站在我這邊 的。
我想,還是說清楚的好。
在汀琅小院的門口,我見到梨月神女的第一面,先是感慨了一下她確實好看,還 沒來得及感慨第二句,她身邊仙侍先呵斥了我一句:
「一個凡人,看見神女,為什麼不跪拜磕頭?」
我愣了愣,梨月神女站在一旁,含著笑不語的看著我,像是在等我朝她跪拜。
然後我笑了。
我問:「敢問一下,我有孕八月,這個跪拜磕頭,跪多久,磕多少?」
她身邊的仙侍趾高氣昂:「當然是跪磕到我們家神女說起來為止。」
老實說,我性格脾氣其實並不太好,我扶著腰,挺著肚子,彈了彈衣袖上不存在 的灰塵。
微抬著下顎,我輕描淡寫的回:「我是衛國的公主,不知道神女有沒有聽過一句 話,皇室授命於天,是天命,神女是天命,我也是天命,既然都是天命,倒也沒 聽說過一個天命要向另一個天命跪拜磕頭的道理。」
四下裏寂靜無聲,過了半響,隻有梨月神女意味深長的笑聲,她看著我,明明很 美,但眼神卻令人不寒而慄,她說:「天命..!
後來無數個深夜,我都為這句話深深後悔,我是受衛國的奉養長大的,小時候我 母妃就告誡我,我是一國公主,可殺不可辱,我在外代表著衛國的臉面。
什麼時候,都要挺直腰杆,不能讓人小瞧了去。
因為她們瞧不起我,就是瞧不起衛國。
後來我寧願被人瞧不起。
如果時光能夠倒流,在她們讓我跪拜磕頭的時候,我一定會乾淨利索的跪下來, 讓我跪多久就跪多久,讓我磕多少個響頭我就磕多少個響頭。
至少那樣,我的國還在,我的民還在,我的家還在。
而不是因為我懟回梨月神女的這句話,她就派雲瀾的仙兵,將我衛國,亡了個幹 乾淨淨,一個活口都沒有留下來。
凡夫俗子和仙兵仙將,他們殺凡人就像捏死一隻螞蟻那樣簡單,整個衛國舉國死 守,不過七天。
七天啊。
我記得後來我像喪家之犬一樣在凡間東躲西藏的時候,梨月用鞋踩在我的臉上, 一點一點的往泥土裏碾,她彎下腰,笑的溫文爾雅,語氣輕柔的問我:「你還是 天命嗎?衛和璽?」
我流不出眼淚,隻有兩道血,順著眼角流進身下的泥土裏。
我動彈不得,掙扎著一口唾在她的臉上,她惱羞成怒,讓人將我的舌頭割掉了。
不過這個時候我對以後發生的一切都一無所知,我隻是數著日子,因為離我生產 期越來越近,這就意味著我要回家了。
可我不知道,我早就已經沒有家了。
懷孕第九個月的時候,我送給阿七一隻狐狸。
我知道她的原型是狐狸,那段時間快回家了,所以我一直很開心,我笑眯眯的將 手裏的草編送給她:
「阿七,我沒什麼好送你的,這個給你,謝謝你這段時間照顧我。」
她怔怔的看著我,視線從我含笑的臉上移到我手裏送她的草編,她看了很久,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