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淩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十六歲那年我被父皇指婚嫁給了他。
他少年老成,情緒內斂,對我最直白的告白就是成親前。
他說:「和璽,我幫你畫一輩子的眉可好?」
他食言了。
我十八歲那年,他戰死在沙場。
後來從天下下來一個仙童。
他跟我說,我戰死的夫君是天上的昊天帝君,他奉命來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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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他去了。
在天上那個偌大的紫薇宮,我看見了我的淩霄。
他長身玉立,神色冷漠,身旁還站著和他門當戶對的天女。
那時候我才明白,他是天上的昊天帝君。
不是我的淩霄。
吳天帝君不喜歡我,事實上,整個紫薇宮的人都不太喜歡我。
因為我是個凡人。
雖然沒人說過,但我知道,吳天帝君一直視我為恥辱。
他當年下凡曆劫沒入輪回,用的是真身,因為月老綁錯的紅線和我暗生情愫,拜 堂成親還有了骨血。
他是天界仙君,天地孕育,從出生起就司掌人間戰事,他不能容忍自己像凡人一 樣受七情六欲的控制。
但我和我腹中孩子的存在每時每刻都在提醒他這個事情。
提醒他不過也是個受紅線、受七情六欲操縱的普通人。
所以他視我為恥辱。
我剛被接上紫微宮的時候,還有很多仙女來看我。
當然不是光明正大的看,隻是不著痕跡的打量,我聽見她們不屑的討論:
「就是她?」
「吳天帝君真是倒楣,他清修數千年,竟然被這個普普通通的凡人鑽了空子。」
「都怪月老那廝。」
「可是吳天帝君不是要和梨月神女聯姻嗎?這個女人橫空出現,也不知道天界和 雲瀾的聯姻還能不能順利。」
我隻能裝作沒聽見。
我當時心心念念都是淩霄。 淩霄,我的淩霄。
我記得我見到他的最後一眼,他無知無覺的躺在一口紅木棺材裏。 他的副將阿炳將他送回來的。
在公主府邸門口,高大消瘦的莽漢臉色蒼白,一看見我就哭了,直挺挺的跪在我 面前,一個接一個的對我磕頭,咚咚作響,他的聲音嘶啞又淒厲:
「公主,是屬下沒有護好將軍。」
我踉蹌著差點摔倒,是我的侍女連翹哭泣著扶住了我。
我死死的握著她的手,我記得我腳步一步一步很穩的走過去,然後就看見了我的 淩霄。
他無知無覺的躺在那口棺材裏。
少年將軍,戎裝銀槍,面如冠玉,隻是望著我時時含笑的一雙眸子閉的緊緊的。 我喊他:「淩霄。」
他眼睛閉著,無知無覺。
我繼續喊:「淩霄。」
沒有人理我,有眼淚滴落,落在他的臉上,順著他緊閉的眼角往下落,就好像他 也落淚了一樣。
我握著連翹的手,第三聲無論如何都喊不出來了。
我和淩霄青梅竹馬,我是衛國唯一的公主,他自小在宮中和我為伴,小時候我囂 張跋扈,經常欺負他,他每次都是好脾氣的笑看著我,對我縱容到了極點。
當然也有惹他生氣的時候,比如午休時偷偷用毛筆在他臉上畫烏龜,又比如躲在 櫻桃樹上讓他找不到我。
每次他生氣的時候我就嬉皮笑臉的在他眼前搖頭晃腦,喊他的名字。
伸出一根食指:「淩霄。」
再加一根中指:「淩霄。」
往往不到第三聲,他就會消了氣,唇角噙著淡淡的笑,抬眸出聲回應我:「我在 呢。」
可是現在,他再也不會對我說出那句「我在呢」了。
阿炳跟我說是他沒有護好淩霄,可我知道不怪他,淩霄向來驍勇善戰,衝鋒陷 陣,他永遠不會讓下屬站在他面前。
他是為國捐軀。
「淩霄。」
我喊出第三聲,一口血噴湧而出,暈了過去。
2
在看見昊天帝君前,我其實很緊張。
進入紫薇正殿之前,我拉著身邊的仙童問:「我看起來還好嗎?」
身邊的仙童眼觀鼻鼻觀心,看也沒有看我,垂首沉默不語,隻一句:「請——」
我有些緊張的理了理衣裙。
我知道自己的狀態很不好,因為悲傷過度,我瘦的脫了形,臉頰凹陷,神色憔悴。
連我父皇看到我的樣子都忍不住雙眼通紅,讓我看在腹中孩子的份上保重身體。
淩霄看見我這個樣子一定會心疼壞的。
剛和他成親的時候,我想學著京城裏那些賢妻良母的樣子給他做一頓羹飯,沒想 到初出茅廬就燙傷了手。
燙傷了還不敢和他說,和連翹偷偷摸摸的做賊心虛避著他。
直到他察覺到不對。
那時候他唇抿的緊緊的給我敷藥,之後就將我禁足在廚房半裏以外的地方。
他說,我不需要學做那些東西討他歡心,我隻是站在那裏,他看見我,就會很開 心了。
我深吸一口氣。
推開門之前我已經想好了怎麼和淩霄撒嬌,他看見我這個樣子一定會很心疼,可 是沒關係,我會撲到他懷裏,跟他說隻要結局是好的就好了。
以後我們一家三口,一定一定再也不要分開了。
我推開門,在那個威嚴寂靜的大殿深處看見了熟悉的影子。 他背對著我,穿著月白色的錦衣,長身玉立。
我明明想將唇角的笑揚起來的,可是卻有眼淚控制不住的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不 停的往下落。
我一邊狼狽的去擦眼淚,一邊朝他走過去,我哽咽著喊他:「淩霄——」 他轉過身來。
和淩霄一模一樣的臉,可我知道他不是淩霄。
因為他的眉眼淡漠到了極點,熟悉的面容冷峻,一雙眸子深沉如寒星,他負手而 立,隻是站在原地非常冷漠的望著我。
淩霄從來不會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
這眼神令我望而卻步,我愣在原地。
他不著痕跡的打量我,然後我看見他的眉頭深深的皺起來,像是看見令人無比討 厭的東西。
他的態度疏離冷漠,語氣沒什麼情緒,沒有任何的寒暄和我期待中的久別重逢。
他隻是很冷淡的沒什麼語氣的問我:「你腹中的孩子,近來可有什麼異常?」
後來我才知道,如果不是腹中這個孩子,他們不會下凡來接我的。
這孩子有吳天帝君的元血,整個天界這千年來,唯有這一個血脈,我是個凡人, 按理說這個孩子不該落胎到我腹中的。
可他就是落了,後來他們去天命石測算這個孩子的命格,天命石測天測地測國運 測吉兇。
可就是測不出這個孩子的命格。
所以他們將我接到天上來。
當然,那時候我對這一切都無知無覺,我隻是看著淩霄,有些手足無措,我說:
「淩霄——」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昊天帝君對我笑,一模一樣的臉,但從那之後,我再也沒有將 他和淩霄搞混過。
他的笑浮光掠影般,冷漠譏諷,語氣也是嘲諷的,他面無表情,居高臨下的俯瞰 我:「那個被七情六欲操縱的蠢貨?我不是他,你看好了,我是吳天帝君,以後
不要再叫錯了名字。」
我停住腳步,僵在原地。
我怔怔的看著他,心臟像是有人用一把鈍刀子一點點的據,滿心的歡喜一點一點 的隱退下去,有疼痛順著血管枝枝蔓蔓的延伸到身體的每一處。
身體痛到顫抖麻痺,可我卻將滿眶的眼淚一點一點的忍了回去。
他不是淩霄,我不能在他面前哭。
我隻是問他:「我的淩霄在哪裡?」
他沒有回我。
3
其實一開始的時候,在我眼裏。
淩霄是淩霄,吳天帝君是昊天帝君,我分的很清。
直到我在昊天帝君的額角上看見熟悉的痕跡。
那天我其實是去找他告辭的。
他不是我的淩霄,即使一模一樣,他也不是我的淩霄。
整個紫微宮將我當成仇人,冷眼旁觀的傲慢與輕視,又帶著點鄙夷的厭惡。
天上宮闕,玉盤珍饈,長生不老的仙丹,她們眼裏凡人如同螻蟻般祈求的這一
切,在我眼裏都是空。
如果不是為了淩霄,就是給我做天帝我也不願意來。
我求見昊天帝君的時候他正在一株淩霄花下打坐,老實說,看見他的那一瞬間我 是有些恍惚的。
我和淩霄在人間的宮殿也種滿了淩霄花,高大的樹木,開花的時候極目遠眺,燦 若雲霞。
淩霄最愛的就是坐下樹下的石墩上看書,我就坐在離他不遠處,讓連翹教我針線。
一開始淩霄還不解,問我學這個做什麼。
我扭扭捏捏,難得紅了臉,說:「我要給我們的孩子繡最好的虎頭鞋。」
他朗聲笑出來,似笑非笑的打趣我:「哦,我們和璽公主繡的,那當真是最好的 繡工了,我們的孩子一定會非常自豪的。」
我聽出他在嘲笑我,於是惱羞成怒的作出要打他的樣子,他輕輕握著我的手,聲 音輕柔的問我:「那你打算什麼時候給我生孩子?」
我這個人心性不定,今天喜歡這個,明天喜歡那個,很少有認真下來堅定的做某 件事的時候。
可跟著連翹學針線,是我堅持最久的一件事,在繡成虎頭鞋之前,我給淩霄制過 幾件中衣練手,針腳歪七扭八的,他一邊往身上穿一邊笑。
說他是沾了我們未來孩子的光。
後來他戰死,就是穿著我給他繡的中衣。
胸口處老大一個窟窿,中衣被血染的通紅。
他下葬前,我就拿著針,一點一點的去縫那個窟窿,可我真沒用,因為眼睛一直 含著淚,怎麼都看不清針腳在哪裡,時不時的就戳到自己的手。
我一聲不吭,連翹不敢勸我,隻是在我身邊小聲的嗚咽。
我縫啊縫,縫了一晚上才把那個窟窿給補好,可他胸膛上的那個洞,我卻怎麼都
補不上。
現在他好端端的坐在那裏,就好像我美夢成真了一樣。
我連呼吸都是清淺的,怕驚擾到他。
直到他睜開眼睛,冷漠的偏頭朝我望過來,語氣冷淡:「有事?」
一句話將我從黃粱夢中喚醒。
我回過神來,努力憋住情緒認真的看他的臉,告辭的話在唇齒間頓了頓。
「昊天帝君 ……」
餘下的話在說出去前又被我咽了回去。
我隻是怔怔的望著他的額角。
因為一陣風過,拂過他額前的發,我看見一個小小的月牙形的傷疤。
那是我七歲,因為貪玩爬到宮中最大的那棵櫻桃樹上去摘櫻桃,失足跌落下來的 時候,十歲的淩霄撲過來接我,他將我完好無損的護在懷裏,自己的額頭卻撞上 地上的碎石子。
當時血流不止,後來我被我父皇罰跪,一邊跪一邊因為擔心哭,他傷口包紮好後 出來看我,還要哄我開心,說他沒事。
我哭著撲到他懷裏,後來他額上留了印子,那之後我也再沒有爬過樹。
可是昊天帝君,他的額角上,為什麼會有淩霄才會有的印子?
他是天地孕育,輪回轉世後回到天上,所有的傷口都不藥而愈,可他為什麼,會 有額上的那個疤?
我噙著淚,視線從那個印子移到他臉上,頓了頓,我將剩下的話說出來:
「吳天帝君,聽說扶桑渠的荷花開了?」
4
他當然沒有陪我去看荷花。
我開始沒皮沒臉的跟在昊天帝君的身後。
他打坐我就坐在離他不遠處撐著腮看他,他看書的時候我就在他身邊繡衣服。
月白色的中衣,一針一腳規規矩矩的走線。
那是我繡的最好的一次。
繡完第一件中衣時我歡天喜地的捧過去給他看,他垂眸視線在那件月白色的中衣 上頓了頓,然後抬眸看向我的眼睛,神色冷漠疏離。
後來我在守門的小獸上看見了熟悉的布料。
我拙劣的討好紫微宮的所有人,即使一直冷臉貼著熱屁股。
我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用草編各種各樣的小動物,兔子、螞蚱、蝴蝶、老虎、 孔雀,栩栩如生,連市井最拿手的老師傅也沒法和我比。
以前在衛國皇宮的時候,無數宮女央求著用各種好吃的求我給她們編個小動物。
我花了一個晚上,一直編啊編,第二天獻寶一樣拿給紫微宮的仙侍看,討好的說 「你們喜不喜歡,送給你們好不好?」
她們收下了,我當時還以為這是開始接納我的一種信號。
直到我聽見她們在背後嘲諷:
「果然是凡間上不了臺面的人,什麼東西都拿來送人。」
她們將我編的小動物隨手扔進路邊的草叢裏。
等她們走遠了之後我才過去蹲下來一個一個的撿起來。
有時候我會撫著還沒顯懷的小腹發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