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以為她嫌棄的時候,她伸手接了過來,然後我聽見輕輕的一句:「謝謝。」
我沒有看見她低下頭後眼裏的憐憫。
8
吳天帝君是在我生產前一天出關的。
他臉色依舊蒼白,已經不穿月白色的錦衣了,穿著墨色的廣袍,我看著他的那張 臉,已經可以完完全全的將他和淩霄割裂開。
他來看我的時候,因為就要回家了,心情太好,我甚至還笑眯眯的關心了他一句 「你臉色看起來不太好,沒事吧?」
他沉默的看著我,過了半響,難得的回應我,語氣甚至稱得上輕柔,他說:「等 孩子生下來,你想要什麼?」
「你想要什麼,我都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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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起來,自從淩霄戰死後,我已經很少會這樣笑了,我眉眼彎彎,笑的落落大 方又灑脫:「我沒什麼想要的帝君,我隻想抱著我和淩霄的孩子回家。」
「祝你和梨月神女白頭偕老啊。」
說完我才想起來,他們神仙長生不老,大概率是不能白頭偕老的。
但還好他沒在意我說錯了話,隻是沉默的蒼白著臉,嘴唇動了動,靜默無聲的看 著我。
後來他就走了。
我生產的那天除了產婆和阿七,所有人都聚在天命石那裏,我發作痛的尖叫的時 候,碧華仙君提著一把劍殺進了我的汀琅小院。
產婆大聲尖叫,他扯下帷幔,罩在我的身上,然後彎腰將我橫抱起來。
汗水流下來遮住我的眼睛,我虛弱的問他:「碧華仙君,你這是做什麼。」
在我印象裏,他一直是很隨和的性子,溫和的仙,經常笑,那天卻一臉肅殺,言 簡意賅的說:
「天命石大兇,在它的預言裏,整個九重天一片血色。」
他頓了頓,繼續說:「和璽,他們說你這孩子以後會入魔,血洗整個九重天,仙 界生靈塗炭,無一生還。」
我問:「吳天...吳天帝君呢?」
碧華仙君笑起來,一如既往的刻薄,他說:「他在天命石前立下誓言,要親斬 你和這個孩子。」
然後他說:「不怕,和璽,我帶你殺出九重天。」
他將我縛在他的背上,執著劍看著攔在他面前的阿七。
阿七臉上依舊沒有表情。
我哀求的看著她,頓了頓,她偏過頭,側過身子,讓出了一條道來,我聽見她聲 音很小的說:「走北天門。」
離開前,我在昏沉中還記得和她道謝,我說:阿七,謝謝你啊。
碧華仙君帶我走了很久很久。
我在他背上顛簸,羊水和血流了他一身,他也沒嫌棄,百忙之中還不斷的和我說 話:
「和璽,我也算救了你這孩子一命,讓他認我做個幹爹不虧吧。」
我虛弱的笑出來,我說:「好,認你做幹爺爺都可以。」
後來再後來,等我有意識,是在一處山頭的山洞裏。
我不知道我忍了多久,那個孩子才生下來。
這樣惡劣的環境,但還好我在紫薇宮時,她們喂了我不少仙丹。
碧華仙君將孩子洗乾淨放在我邊上。
我借著篝火打量他,小小的孩子含著手指睡的香甜,那樣乖,一聲都不叫。
他怎麼會入魔,血洗九重天呢?
我的孩子,他這樣這樣的乖啊。
碧華仙君問我:「你給孩子起什麼名字?」
「叫多福吧。」
「多福。」他在嘴裏過了一遍這個名字,然後笑了,說:「這孩子以後會怨你的。
是呀,多福,多俗氣的名字,可是當了娘,就希望自己的孩子福氣多多,健健康 康的長大的。
碧華仙君沉默,過了很久,他走過來,將一枚血紅色的珠子戴在了孩子的手上: 「這是避氣珠,有了它,仙界想找到你們,應該要頗費一番功夫了。」
他垂眸靜靜的看著繈褓中的多福,一抹痛意極快的從眼裏劃過,我聽見他喃喃的 聲音:「當年為了這顆珠子,我翻遍了四海八荒,可等我找到,她……」
後面的話他沒說,但我想,那應該是另一段故事了。
他臉上的神色太過沉痛和悲傷,所以我沒有問他。
過了很久,他才面如如常的問我:「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
我小聲地:「我想回家,碧華仙君,我隻想回家。」
他搖搖頭,火光印在他臉上,襯的悲天憫人和悲傷,他說:「你回不去了,和璽。
他跟我說衛國的亡國。
他跟我說衛國都是有血性的人,他們在仙兵的碾壓下堅持了七天。
他跟我說梨月在攻城前說:隻要衛國的人出來向她跪拜磕頭,她就饒那個人一條 生路,可衛國數百萬人,沒有一個人朝她跪下來。
他跟說我梨月站在城牆上,說衛國亡國都是因為我。
他跟我說衛國沒有人怪我。
他跟我說我爹娘在自刎殉國前還說我保住了衛國的骨氣。
他跟我說衛國的子民在城頭大聲唱著歌謠,說我們衛國人,可殺不可辱。
最後他掏出一雙帶血的虎頭鞋,放在我的懷裏:「我去的晚了,和璽,我去的時 候,衛國已經亡了,我在你那個叫連翹的侍女的手裏面,看到了這雙鞋。」
「我想,應該是給你的。」
那是她繡給多福的,她知道我針工很差,很差很差,所以她繡了一雙預備著。
她或許想過,等我十月落胎,她的小公主會拉著天上淩霄將軍變成的昊天帝君, 抱著小天孫。
回去看她們。
我接過那雙鞋子,扯著嗓子想哭。
我不要昊天帝君,我連淩霄都不想要了。
我隻想他們平平安安好好的活著。
可我張了張嘴,一絲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我哭不出來,也叫不出來了。
我拿著那雙鞋,用力的抵在心口,全身因為疼痛佝僂成一團。
最後的最後,是碧華仙君吐在我身上的一口血,他癱倒在地上,捂住心口,我才 知道他受了很重的傷。
他抬眸望著虛空,眼神一點一點的渙散,他跟我說:
「和璽,不要哭,我本來就是凡人,這千百年的生命,對我來說,真的是太長了。
「我要去找她了,我的流螢,她等我太久了。」
「可惜,我見不到千年後九重天彌漫的血色了,我想那一定是這千年來最美的晚 霞。」
最後他含笑望著我,說:「和璽,我跟你說個秘密好不好?神仙是可以吃的,不 僅神仙可以吃,妖也可以吃,吃了,凡人啊,也是可以有仙力的。」
他跟我說:「不要怕,以後的路,要靠你自己走了。」
這是他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這年我剛滿十九歲的生辰不到兩個月,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剛生了一個孩子。 一年前以前我還是衛國那個無憂無慮的公主,我爬樹翻牆,嫁了一個如意郎君, 每天最大的煩惱就是怎麼將一雙虎頭鞋做的好看。
一年後我失去了我的國,我的家,我的爹娘,我的連翹,我的夫君,我最好的朋
我抱著剛出生的多福,被整個九重天的仙界追殺。
領頭的是我孩子的爹化成的吳天帝君。
就因為天命石的批語。
我終於發出了聲音,嘶啞蒼涼不成調,我哧哧的笑。
笑的上氣不接下氣,笑的兩眼血淚汗汗,笑的十指深深的扣進身下的泥十裏,硬 生生的將十根指甲崩斷。
可是一點都不疼,怎麼會疼呢?我再也不會疼了。
月光幽幽的照進來,照在碧華唇角含笑的屍體上。
然後我想起他臨終前跟我說的那句話。
他跟我說,仙是可以吃的。
我吃的第一個神仙,是我最好的朋友。
那以後,我再也沒有流過一滴眼淚。
番外:吳天帝君
他們說找到和璽的時候,我心頭一喜。
已經過了三百年,她一個凡人,我不知道她是怎麼帶著孩子東躲西藏三百年的。
不過我將這種喜悅收斂的很好,後來我不知道,我的喜悅,是因為終於找到她, 可以知道那孩子的下落,還是因為…..
還是因為我終於可以重新看見她。
直到仙童領著著我見到了和璽。
她被關在一個巨大的籠子裏。
是的,籠子裏。
阿七站在鐵籠旁一直看著,直到聽到我的腳步聲才轉過頭,她臉上一直沒什麼表 情。
不過這時候,我竟然從她臉上看見了嘲諷。
我問她:「和璽呢?」
她回答的不卑不亢,說:「帝君,籠子裏的就是。」
我重新去看籠子。
黑色巨大的軀幹,像蜘蛛一樣橫生的八隻觸角,臉上長著六隻眼睛,已經失去了 意識,隻會像怪物一樣,發出低沉的嘶吼。
阿七在我身邊解釋:「和璽公主吃了太多仙和妖,變成這個樣子很正常。」
不知道為什麼,她又補充一句:「如果不是這樣,她也不會在整個九重天的眼皮 子底下將自己的孩子護的三百年滴水不漏。」
「可也正是這樣,她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那孩子呢?」
「在我們抓住和璽公主的時候,逃走了。」
我閉上眼睛,心臟又開始疼了。
我想起我第一次看見和璽時的樣子,她兩隻水汪汪的眼睛小心翼翼的噙著眼淚, 不敢落下來,隻是驚慌無助的怯生生問我:「我的淩霄在哪裡?」
2
我一直以為淩霄在我長長的生命線裏隻是一粒浮塵。
我不懂我為什麼在歸位後會用浮塵鏡看了一晚上她幫淩霄繡他胸前的那個窟窿。
我不懂我為什麼在她殉情撞棺的那晚,會鬼使神差的下凡去見她。
我不懂我下凡明明是曆劫,可曆劫歸天後,近百年來修為不進反退,我知道,我 是生了魔障。
魔障就是淩霄這一粒浮塵,所以我將這粒浮塵從我的生命線裏剝離出來了。
可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還會痛。
阿七問我怎麼處置和璽變成的那隻妖獸。
其實已經是盤問不出那孩子的下落的了。
但我頓了頓,還是說:養著。
阿七沒養,她自作主張的用長劍刺穿了那個怪物的心臟,她無知無覺的死了。
我第一次發那樣大的脾氣,直到阿七問我:
「您還記得她的樣子嗎?」
還記得嗎?
我不記得了。
話是這樣說,當天晚上,我破天荒的做了一個夢。
夢裏好像回到了三百多年前,我在給一個姑娘畫眉。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我說:「我給你畫一輩子的眉好不好?」
有人銀鈴般的笑出來,聲音嬌俏,俏生生的說:「好,說好了啊,拉鉤上吊一百年 不許變。」
我努力想睜開眼看清楚鏡中人的樣子,可大霧彌漫,我什麼都看不見。
醒來後,我捂著隱隱作痛的心臟,我想我的魔障是好不了。
儘管我自己也搞不清楚這魔障到底是什麼東西。
3
七百年後雲瀾被血洗無一生還的消息傳上九重天的時候,整個天界一片慌亂。
他們都說,是煞星來了。
煞星,我的孩子。
我和和璽的孩子。
不過我想和璽大概是不承認的,在她眼裏心裏,隻有淩霄,那是她和淩霄的孩子。
天上的仙開始逃。
可無論怎麼逃,逃到哪裡,都會被那孩子殺掉。
天上的星辰一顆接一顆的隕滅。
直到有一天,我見到了他。
他站在天命石的一地碎屑前,背手漫不經心的打量的很認真。
他竟然將天命石捏碎了。
聽見我的腳步聲,他頭也不回的問:「你說這塊破石頭千年前,預測到自己會碎 在我手上嗎?」
我一言不發。
他站直身體,轉過身來,英俊的少年,眉眼帶著盈盈的笑意,但是眸底深處卻是 極冰冷的,沒有任何暖意。
但他面上笑的很討喜,他就這樣一步一步像是閑庭散步一樣朝我走過來,手裏提 著把碧色的長劍。
我認出那是碧華仙君的劍,他早在千年前就隕滅了。
他一邊朝我走過來一邊笑,聲音很輕,他說:「我娘跟我說,千年後,我會在九重 天給她繪一幅最美的晚霞。」
「我答應了她,做人不能言而無信對不對。」
我笑起來,這應該是我第一次笑。
我說:「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