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在這裡好好反省,什麼時候想好了,什麼時候出來!」
春芽長籲短嘆,說我魯莽了。
「說不定娘娘向陛下服個軟,陛下就替娘娘做主了呢?」
我隻是搖頭。
「不會的,在他眼裡,很多東西都比我重要。」
「他不敢得罪皇後的。」我喃喃自語。
「除了我自己去討個說法,不會再有別的辦法了。」
而且,蕭瑄把二皇子的屍體搶走了。
「皇子天亡,視為不祥,恐怕影響宮中氣運。」
我眼睜睜地看著他把孩子交給欽天監的人。
一點辦法都沒有。
我想為這個沒有名字的孩子立一個衣冠冢。
挖了一個小小的土坑,然後把春芽做的那個布娃娃放了進去。
太空了。
我又將那頂還未織完的虎頭帽放了進去。
還是好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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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已經沒有其他的,關於這個孩子的東西了。
我一抓一抓,將土填了回去。
最後輕輕拍了拍那個小土包。
「睡吧,寶寶。」
「娘親很快就來找你。」
「你一個人….不要怕啊。」
掌下泥土松軟。
恍惚間,我覺得自己又像是在拍著孩子的襁褓。
我睜眼。
面前除了一個癟癟的小土包。
什麼都沒有。
從那以後,我連少年時的蕭瑄也不再夢見了。
那些影子似的,飄忽不定的愛意,消散了個幹淨。
而我,像是終於從深紅的四方宮牆裡剝離了出來。
變成了一隻停在宮檐上的鳥。
冷眼看著在我面前發生的一幕幕。
這些日子,蕭瑄時常遣身邊的太監來問:
「娘娘知道錯了嗎?」
每一次,我都告訴他:
「我沒錯。」
我沒錯。
9
阿兄進宮來看我那日,是個難得晴暖的日子。
彼時我還在搖椅上小憩。
聽見腳步聲時,還有些迷糊。
「楚楚。」
來人一身寶藍色的錦袍,玉冠清冷。
逆著日光,站在我面前。
像個翩翩公子。
「阿兄?」
我迷迷瞪瞪地喚了聲,卻見姜時驀然紅了眼圈。
「阿兄在。」
「怎的瘦成這樣?」
未等我開口,阿兄自顧自喃喃:「蕭瑄待你不好。」
「若早知如此 …..」
他的目光克制又哀傷。
「若早知——」
餘音散在一聲極輕的嘆息裡。
「阿兄來遲了。」
我鼻子一酸,幾乎掉眼淚。
我並非阿兄的親妹妹,隻是阿兄撿來的孤兒。
阿兄那時不過也是十幾歲的少年,無父無母。
自己都要養不活了,卻還是把我這個小累贅撿了回去。
阿兄是商人,有段時間他搭上了大主顧。
忙得腳不沾地,對我也疏忽許多。
同村的小孩見狀,常常在我耳邊說——
「小野種!小野種!」
「帶著你這個拖油瓶,你阿兄連媳婦都娶不上——」
「他很快就不要你了!」
他們說得那樣言之鑿鑿。
我哭得傷心,卻以為他們說的是對的。
趁著阿兄在鎮上送貨,我離家出走了。
我想,阿兄對我有恩,我是萬不可連累他的。
那晚下了好大的雨。
我躲在村裡廢的老屋,嚇得縮成一團。
那晚最後的記憶,是阿兄渾身湿透地找到我。
他頭發上的水珠子滴在我面頰上。
溫熱的鼻息噴灑在耳邊,我聽見他震顫的心跳。
阿兄沒有責怪我亂跑。
他拍著我的脊背,在雷雨交加的寒夜裡,軟著聲音哄我。
「對不起,對不起。」
「阿兄來遲了。」
「阿兄沒有不要你,阿兄帶你回家好嗎?」
我哽咽:「好。」
那再好不過了,我同阿兄一同歸家去。
回憶破碎。
面前的男人早就不是那個被雨澆透的青澀少年。
可我卻還像是當初那個無家可歸的小姑娘。
扯著阿兄的袖擺,顫抖得止不住哭腔。
「阿兄,我想回家。」
阿兄自然沒辦法帶我走的。
我們都心知肚明。
就算如今是富甲一方的商人,也沒辦法帶走皇帝的嫔妃。
我們隻能坐在這四四方方的宮牆裡,回憶著曾經的好光景。
他絮絮講著我幼時的趣事。
我彎著眼睛,笑了又笑。
直到太監來催,說時辰已到,阿兄該回了。
我才戀戀不舍地松開阿兄的袖擺。
「明日,阿兄還來麼?」
未等阿兄說話。
身後,忽然傳來一道陰惻惻的聲音:
「他明日不會來了。」
「這次進宮,乃是朕格外恩準。」
我回頭,蕭瑄正從花架後緩緩踱步而出。
不知道待在那裡,偷聽了多久。
他扯了扯唇角,笑意嘲諷。
「姜楚,朕從前倒是從來不知道,你與他這般情深意重。」
「你若想要實現什麼心願,該來求朕才是。」
10
阿兄走了。
蕭瑄被我嘲諷了一通,也怒氣衝衝地走了。
這天夜裡,又淅淅瀝瀝下起了雨。
半夜,殿門被人猛然破開了。
黑暗裡,有人摸到了我的榻邊。
潮湿的熱氣吹拂在我耳廓上。
那人壓在了我的身上。
春芽尖叫著要跑去喊人,被踹到地上。
「楚楚。」
燭火亮起,映出蕭瑄有些疲憊的面容。
他身上都是潮湿的水汽。
難聞的酒味鑽進我的鼻尖。
蕭瑄抬手抱住我,夢囈似的喃喃:
「不要再說氣話了,你不知道朕聽了那些話,難過得很。」
「和朕和好,好不好?」
說著,他的手在我腰間亂摸。
竟是要解我的衣帶。
我抬手,甩了他一耳光。
「滾!」
蕭瑄捂著左臉,神智清明了些。
他的目光一下子就沉下來了。
「姜楚,你敢打朕?」
鮮紅的掌印浮現在他白皙的面皮上。
指甲劃出細長的痕,正往外滲著血。
我心中不覺快意,隻覺得恨。
「陛下大可賜死我。」
「你就這樣恨朕?」
我忽然笑起來,牽動舊傷,喉嚨裡都是血腥味。
「是啊,蕭瑄。」
「我恨你。」
蕭瑄波瀾不驚的眸中,閃過一絲慌亂。
從前有多愛蕭郎,現在就有多恨蕭瑄。
我闔上眼睛,不願再看。
「若是從來沒有遇見你,就好了。」
蕭瑄那晚發了好大的火。
他幾乎是怒極反笑。
「好,好,你這樣恨朕是嗎?」
「朕後宮美女如雲,難道獨獨稀罕你姜楚?」
「朕的愛,你不要,有的是人要!」
「朕是天子!」
他憤怒地從我身上爬起來。
朝門外喊了聲:「起駕,去皇後宮中!」
人卻杵在我床邊,半天沒走。
「要走快走。」打了個哈欠,有些困倦。
「你和我裝什麼深情呢?」
11
這些日子,蕭瑄終於不再來找我。
聽聞他夜夜宿在皇後宮中。
沒過多久,皇後竟又傳出了有孕的消息。
這天,我還在撥弄著阿兄給解悶的新玩意。
皇後就氣勢洶洶地殺來了景陽宮。
身後浩浩蕩蕩一群人,有的還穿著欽天監的服制。
來者不善。
春芽想要攔人:「皇後娘娘,陛下有旨——」
被皇後身邊的宮女一巴掌扇到地上。
「賤婢。」
「這後宮之事,什麼時候輪到你來指教本宮了?」
沈玉姚撥弄著指甲上鮮紅的蔻丹。
「欽天監監正說了,宮中有人私行巫蠱之術,要害本宮腹中的孩兒。」
說著,她陰狠地抬眼看我。
「別的嫔妃那裡,本宮都帶人搜過了。」
「眼下隻剩下楚嫔這兒了。」
宮女太監幾乎把景陽宮翻了個底朝天。
還是什麼都沒搜到。
皇後面上的表情,更難看了。
監正附在她耳邊說了些什麼,皇後的眼神看向殿後的小土包。
我瞳孔緊縮。
皇後看到我臉色變了,像是驗證了她的猜想。
「給本宮挖開。」
我擋在小土包前: 「這是二皇子的衣冠塚!」
皇後冷哼了聲:「楚嫔,話當然可以這樣說。」
「但誰知道,這底下埋的到底是什麼呢?」
我張了張嘴,對上她調笑的目光,忽然失了聲。
她帶了這樣多的宮女和侍衛。
想要做什麼,我攔不住的。
「你很聰明。可惜——本宮從不嫌麻煩。」
「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到證據。」
話音落下,我被幾個宮女架著。
眼睜睜地看著侍衛們一點一點,挖開那個小小的衣冠冢。
我的孩子,他若有靈,會被弄疼嗎?
小土包被挖開的時候,蕭瑄才姍姍來遲。
「陛下——」
看見他,沈玉姚簡直委屈到了極點。
她手上舉著,從那個小土坑裡挖出來的布娃娃。
布娃娃本身做得簡陋,沾上了灰塵,更髒舊了。
「楚嫔在宮中行巫蠱之術,想要害本宮腹中的孩兒。」
「被本宮找到證據了。」
不等我解釋,蕭瑄勃然大怒。
「姜楚,你的膽子是越來越大了!」
「你可知,謀害皇嗣,是大罪?」
「皇後上次不過無心之失,你竟刻毒至此!」
我的眼淚已經流幹了。
隻平靜道:「我沒有。」
「你沒有?」
蕭瑄氣極反笑。
他一把抓過皇後手中那個髒汙的布娃娃。
「姜楚,你自己和朕解釋,這是什麼?」
我望著他憤怒到極點的神情,扯了扯唇角:
「陛下抱走二皇子後,嫔妾夜夜驚夢。」
「春芽見嫔妾夜裡睡不安穩,做了這個娃娃讓嫔妾抱著。」
「僅是如此。」
在場所有人的表情都變了。
蕭瑄面上的表情一滯。
我指了指不遠處,那個被挖開的小土包:
「這是二皇子的衣冠冢。」
喉頭甜腥,心髒又開始泛疼。
「蕭瑄,你根本不配為人父!」
血大股大股從喉嚨裡湧出來。
「楚楚,楚楚!」
「好多血 ……你怎麼了楚楚?!」
我後知後覺地垂眼。
看見自己被鮮血浸透的前襟。
蕭瑄扶住了我的胳膊,讓我不至於摔到地上。
「楚楚——」
我索性不再忍。
一偏頭,淋漓鮮血,全都吐到了蕭瑄身上。
我好恨……我好恨啊!
12
我醒來的時候,正對上蕭瑄通紅的眼睛。
他看起來守了我幾宿,面容憔悴,唇上冒出青青的胡茬。
而頭發,已經全然白了。
我闔眼,翻了個身。
「楚楚。」
他啞聲喚我。
「你理理朕,好不好?」
疼。
我渾身都疼,不想搭理他。
「太醫說你活不久了。」
蕭瑄自顧自地說了下去,聲音有點顫。
「病入膏肓,藥石無醫。」
「為什麼?這是什麼時候落下的病症?」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他竟忘了這茬。
於是我平靜地告訴他:
「你起兵的第三年,行軍路上遇見山匪。」
「我和沈玉姚被山匪劫走,那山匪頭子讓你選一個,剩下一個他帶回去做壓寨夫 人。」
蕭瑄被喚起了記憶,全然僵住了。
「然後你說,你要沈玉姚。」
我被擄回山寨,寧死不屈,受盡折磨。
我等了好久啊,蕭瑄。
那個山匪頭子叫我別傻了,乖乖從了他,少吃些苦頭。
我說我不要,我有夫君的,我夫君很快就回來救我。
然後我等啊等。
等了一天又一天,最後等來你在軍中迎娶沈玉姚的消息。
最後是阿兄拿他所有的商鋪,從山匪頭子那裡換回了我。
雖然活著回來了。
卻也損了身體,早早落下病症。
蕭瑄呆住了。
過了許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確是朕..…對不住你。」
「朕補償你,好不好?你想要什麼,朕都答應你。」
我說:「我要出宮。」
他怔了一怔,「這個不行。」
「楚楚,換一個吧。」
「除了出宮,嫔妾別無所求。」
蕭瑄靜默片刻,忽而又絮絮叨叨說起了從前。
「萬人之上,太寂寞了。」
「不是說好,留在宮中陪著朕嗎?」
好煩。
真的好煩。
「那句承諾,是給蕭郎的。」
「不是給你的,陛下。」
蕭瑄急了:「楚楚,朕就是蕭郎!」
我盯著他,半晌,搖了搖頭。
「你不是。蕭郎從來不拿我去委曲求全。」
「朕可以解釋!」
「江山根基未穩,沈家勢大,朕不能得罪……」
可是。
明明知道自己不可能善待我。
那為什麼還要強留我呢?
為什麼不放我走?
他太貪心了,既要這個,又要那個。
注定要虧待一方。
我輕聲打斷他:「可我並不想聽。」
哪裡有這樣多那樣多的道理。
不過是,江山情重美人輕。
就這樣吧。
我好累了。
13
蕭瑄身邊的大太監帶著聖旨又來了。
我以為是來放我出宮的。
結果是晉我為妃,賜居永壽宮。
「娘娘,領旨吧。」
我搖了搖頭。
永壽宮離他的養心殿太近。
我不想住在那裡。
想著,我隨便找了個由頭打發了:
「永壽宮不種芭蕉,我不去。」
又過了幾日,蕭瑄親自來了。
「楚楚!」
蕭瑄卷起的袖子還沒有放下,衣衫上星星點點沾著泥漬。
「朕給你,種了好大一片芭蕉!」
他似乎完全忘了橫亙在我們之間的淋漓鮮血。
像個輕快少年郎,眼睛亮晶晶的,期待地和我邀功。
「楚楚,你搬過去吧。」
見我站在原地不動,他的眼睛掃向了春芽:
「朕記得你。」
他威脅般開口:「朕聽聞,就是你在愛妃身邊搬弄是非——」
我平靜道:「我去便是。陛下不必如此。」
我搬進永壽宮的第一件事。
就是命人把永壽宮外新植的芭蕉全部砍掉。
蕭瑄聽見動靜,趕來的時候。
芭蕉已經被砍得七零八落。 「姜楚,你敢!」
他厲聲呵斥,目眦欲裂。
「陛下有空討好我,不如去討好沈皇後。」
蕭瑄咬牙切齒:「這些芭蕉——你不喜歡嗎?」
我搖頭。
「不喜歡。我並不在意這芭蕉是誰所種。」
他靜了一瞬,忽然道:
「我說的不是芭蕉。」
我聽懂了他的弦外之音,依舊搖頭。
「不喜歡。」我認真道。
無論是芭蕉,還是種芭蕉的人。
我都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