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陛下年少結發,他稱帝後卻隻封我為嫔妾。
誕下幼子那日,他把孩子抱進皇後宮中。
「我們還會再有的,楚楚。」
他撒謊。
這是我第二個被搶走的孩子了。
我笑容慘然,一根根掰開他的手指。
「我不要了。放嫔妾出宮吧,陛下。」
1
我生產那日,蕭瑄久違地來了我宮裡。
剛出生的嬰兒像一隻皺巴巴的小貓,哭啼細細的。
我抱著襁褓裡的小小一團,無聲地和他對峙。
「時辰到了,皇後宮裡遣人來問了。」
蕭瑄語氣淡淡,向我伸手。
「給朕吧。」
我呼吸一滯,將懷中孩子抱緊了些。
固執地抬頭:「我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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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瑄臉色沉下來,語氣很冷。
「楚楚,別逼朕對你動手。」
「可是。」
我極力讓自己的語調聽起來平靜一些。
「五年前,阿砚出生,你把他抱給皇後。」
「說是朝局未穩,太子要有煊赫的母族,才不招人覬覦見——」
說到長子蕭砚,我心如刀絞。
「那現在呢?」
「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是沒有坐穩江山,要拿我的孩子去討皇後歡心嗎?」
皇後沈玉姚,沈大將軍之女,家中兄弟皆領兵。
當年蕭瑄打江山,到處招兵買馬,很大一部分是靠沈家。
他稱帝以後,大張旗鼓迎娶沈家嫡女為後,又封了很多武將之女。
獨獨棄了我這糟糠妻。
蕭瑄瞬間冷了臉色,「姜楚!」
太監宮女霎時跪了一地。
「娘娘慎言!」
我笑容慘然:「蕭瑄,我說得不對嗎?」
他不再理我,指揮著幾個宮女把我按住。
「不要——!」
懷中陡然空蕩。
蕭瑄抱著孩子,冷冷睨我。
「楚嫔口無遮攔,衝撞聖駕。」
「即日起禁足景陽宮,非詔不得出。」
2
自從生產之後,我整日神思昏昏。
景陽宮外遍植芭蕉,雨聲淅瀝。
昏沉間,我又夢見那個鄉下的小院子。
院裡種了好多芭蕉。
那個時候,蕭瑄還不是皇帝,隻是平民布衣。
是我一牆之隔的竹馬哥哥。
是我自幼愛慕的蕭郎。
那日,我和蕭瑄肩並肩蹲在檐下看雨。
水汽潮潮,眉目上都沾滿湿意。
我待得不舒服,想要回屋,卻被蕭瑄扯住。
「楚楚。」
他喚我,聲音無端有些啞。
「蕭郎?」
我疑惑地回望,就見他不知從哪變出一支桃花木簪。
他是親手雕刻的。
十指上,都是被磨破的血痕。
我心口無端地發熱。
「發簪贈發妻。」
蕭瑄把簪子插在我的發間,輕聲喚——
「吾妻姜楚。」
我猛然驚醒,下意識去尋孩子。
卻隻摸到身側冰冷的枕席。
蕭郎負我。
其實蕭瑄沒必要禁足我的。
這些年,我的身體越來越差。
現下,已經到了多走幾步路,渾身冒冷汗的程度。
我曾經悄悄問過太醫院裡和我相熟的,曾經同村的陳太醫。
他把了我的脈,又查看了我身上縱橫交錯的舊傷。
臉色一瞬間就白了。
「娘娘這是什麼時候的傷?當時可有好好醫治?」
我搖了搖頭:「當年隨陛下南徵北戰,顧不上。」
陳太醫連連嘆息:
「舊疾復發,心力衰竭。」
「娘娘隻怕是 ……時日無多。」
奇怪的是,聽到這個消息,我的心裡竟有一絲釋然。
真好。
終於可以解脫了。
我掩好衣領,懇請陳太醫為我保守秘密。
或許是同村的緣故,陳太醫為我打抱不平:
「娘娘和陛下青梅竹馬,少年夫妻,情誼勝過這些個後妃許多。」
「為何不告訴陛下?」
我想了想,輕聲問:「他有三宮六院,佳麗數不勝數。」
「你如今仍覺得,陛下與我情深意重麼?」
青梅竹馬如何。
年少情深又如何。
「可是宮中的兩位皇子,都是娘娘所出——」
陳太醫話到一半,猛然剎住了。
他大概想起,兩位皇子都被抱去了皇後宮中。
記在皇後名下。
和我這個生母,沒有半分關系。
3
春芽給我做了個嬰兒大小的布娃娃,讓我抱著。
以免我夜夜驚夢。
「說起來,過幾日就到太子殿下的生辰了。」
春芽盯著我手中織著的虎頭帽,忽然出聲。
「娘娘!」
這丫頭,最近膽子越發大了。
她大概還記著去年生辰,太子當眾嘲笑我送的小衣小鞋。
「孤的生辰禮裡怎會有這種寒磷玩意?」
隻有四歲的小孩,嫌惡地皺了皺鼻子。
他說了什麼來著?
——「扔出去,孤不要。」
在場的嫔妃們笑起來,紛紛誇贊太子童真無邪。
從回憶裡抽身,我迎上春芽忿忿不平的目光。
無奈解釋:「我最近身子困乏,走不動路。」
「莫說是太子的生辰宴,就是陛下的生辰宴也不會去了。」
「而且——陛下早就將我禁足了呢。」
春芽指了指我手中的小帽:
「那這個呢?」
「這不是給太子做的,這是給——」
我頓了一下,忽然想起自己從未給那個孩子起過名字。
沒有名字,就沒有羈絆。
……就不會傷心。
我垂下眼簾,續道:「是給二皇子做的。」
春芽松了一口氣。
嘴裡還在嘰嘰咕咕地罵太子不孝,嫌棄親媽親手做的衣服。
「不怪他。」
我靜靜聽了半晌,「他自幼養在皇後膝下。」
「皇後厭惡我,他自然耳濡目染。」
我看得出來。
沈玉姚望向蕭瑄的眼神,和曾經的我如出一轍。
純然的傾慕和佔有欲在作祟。
蕭瑄靠著沈家的扶持登基,卻還在我這個糟糠妻身上處處留情。
橫亙在「帝後情深」的佳話裡的我。
如同肉中刺,眼中釘。
礙眼得很。
4
隻是我沒想到,太子生辰那日。
蕭瑄把阿砚帶來了景陽宮。
「阿砚,朕和你說過,楚嫔是你生母。」
阿砚不高興地撇撇嘴。
「才不是,父皇騙我。」
「皇後娘娘才是兒臣的生母。」
蕭瑄頓時冷了臉,「胡說八道!」
阿砚被他嚇得一屁股跌到地上,哇哇大哭。
「可是父皇,這是起居注裡,明明白白寫了的。」
「兒臣尚在襁褓時便在母後宮中,母後難道不是兒臣的生母嗎?」
蕭瑄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
「楚楚,朕——」
我揉了揉太陽穴,「嫔妾頭疼。」
蕭瑄立馬呵斥阿砚:「還不快滾出去!」
趕走阿砚,他有些心虛地看我。
「楚楚,莫要傷心。」
「我們還會有別的孩子的。」
我平靜地看著他:「有再多孩子又有何用?」
「陛下眼下已經看見了,母子離心。」
他支支吾吾:「是朕的疏忽,朕會讓皇後好好教他、朕——」
「陛下,嫔妾不怨你,嫔妾惟有一願。」
我斂身下拜。
見我主動轉移了話頭。
蕭瑄終於松了一口氣,傾身要扶我。
「說罷。除了二皇子的事,其他,朕會竭力滿足你。」
說著,他恍然大悟:「是不是這麼多年,你位分未變,怨懟朕了?」
「你誕下二皇子,有功。」
「朕給你晉位,楚妃,如何?」
我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望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
「嫔妾累了。」
「求陛下放嫔妾出宮吧。」
蕭瑄愣住了。
他像是不敢相信自己聽見的。
遲疑著,又問了一遍:
「你說什麼?」
我再拜,平靜地重復:「放嫔妾出宮吧。」
他拽著我的手腕。
聲音恨恨:
「姜楚,你休想!」
「你走了,朕怎麼辦?朕不許!」
不許就不許。
這麼兇做什麼,說的他和我多情深意重似的。
我抬頭,正對上蕭瑄通紅的眼。
「朕不許,姜楚。」
「你就是死,也要同朕葬在一處。」
男人就是這個樣子。
明明隻有三分深情,他做出來七分,自以為有十分。
我嘲諷地笑了:「是啊,陛下不僅要和我葬在一處,還要和後宮諸位娘娘同葬呢。」
「三宮六院,少我一個陪葬,陛下就死得不安心了?」
蕭瑄聽見這話,卻沒生氣。
反而用一種奇異的目光看著我。
「楚楚,你說這些,是在和朕賭氣嗎?」
「你怪朕三宮六院,獨獨冷落了你?」
我笑起來。
蕭瑄見我笑,眼中也染上幾分笑。
卻聽我冷不丁道:「當然不是。」
「我隻是在想——」
牽動舊傷,我邊笑邊咳嗽。
「陛下,我真的好恨你啊。」
奪我之骨肉。
斥我於幽宮。
蕭瑄一怔。
那晚,他氣急敗壞。
將景陽宮的物件打砸一通。
口中,隻重復著同一句話:
「楚楚,你不可以恨朕!」
5
我又做起那些光怪陸離的夢來。
一會兒還是少年時,我和蕭瑄新婚。
他挑起我的蓋頭,和我喝了合卺酒。
說隻同我一生一世一雙人。
「楚楚,我待你好。」
一會兒是蕭瑄稱帝。
沈玉姚封了皇後,許多武將之女都收入後宮。
眼見著他三宮六院,妻妾成群。
蕭瑄全然忘了曾經的承諾。
我不要待在宮裡了。
我本是商女,隨阿兄天南地北走商,此身便如飛鳥。
自由地度過一生,就很好了。
於是我向蕭瑄辭行。
他聞言一怔,面露難過。
「萬人之上,太寂寞了。」
「朕雖三宮六院,卻獨有楚楚一個知心人。」
蕭瑄打量著我的神色,小心翼翼地拉過我的手。
「留在這裡陪著朕,好嗎?」
「楚楚,朕待你好。」
我還是心軟了。
現在想來,他後宮佳麗三千,有什麼寂寞的呢?
可我從前總覺得,我對他來說,是不同的。
我傻得可笑。
6
自那日起,蕭瑄再也沒有來過景陽宮。
聽說他近來對皇後無限寵愛,夜夜留宿皇後宮中。
宮中都在揣測,皇後怕是喜事將近了。
春芽不知從何處聽來了一個消息:
「皇後確實有孕了,還鬧出了好大的動靜。」
「整個坤寧宮都圍著皇後轉,倒是沒什麼人對二殿下上心了。」
「聽聞昨夜二皇子高熱不止,燒了好久才被奶娘發現。」
春芽頓了頓,壓低了嗓音:
「但是宮中還有一個說法。」
「欽天監的人夜觀天象,說二皇子妨了皇後肚裡孩子的命數。」
「皇後聽說後,就撤了照顧二殿下的人....」
一顆心沉到谷底,我愣了好一會兒。
這樣想著,勉強打起了些力氣梳洗。
銅鏡中的女子兩頰清減,容色慘敗。
我垂下眼簾不再看。
喚上春芽,就亟亟去坤寧宮。
我要親眼看看孩子情況如何了。
誰知道剛走到坤寧宮,就見裡面亂成了一鍋粥。
小太監說,皇後不在,去了養心殿。
心中不祥的預感越來越盛。
我揪住一個宮女:「二皇子在哪裡?」
「出什麼事了?!」
那個宮女見是我,嚇得癱軟在地上。
哆嗦著嘴唇,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娘、娘娘!」
長長的指甲陷到肉裡,我咬牙:「說!」
「二殿下.…二殿下..」
「天亡了。」
我腦中「轟」的一聲。
渾身冰涼。
「娘娘!」
春芽悽厲的哭喊響在耳畔。
我順著她的目光低頭。
前襟上全是口中流出來的血跡。
大塊鮮紅的色塊在我眼中變幻著。
深深淺淺,斑駁成一片。
我驀然想起榻邊那頂,將將繡了一半的虎頭帽。
怎麼會呢?
我那樣好的孩子,小小軟軟的一團。
上次悄悄去看他的時候,還咿咿呀呀,攥著我的手指不放。
怎麼會天折呢?
我踉跄著掙開春芽,闖入殿內。
孩子安靜地躺在搖籃裡,恍若睡去。
我抱起孩子,動作輕而生疏地,搖了搖。
他不哭,也不鬧。
7
我抱著孩子冰涼的屍體,袖中藏著短匕,闖進養心殿時。
殿內和樂融融。
沈玉姚嬌羞低頭,蕭瑄正笑得開懷。
「好,好!」
「朕這就擬旨,大赦天下,為你腹中胎兒祈福。」
我幾乎咬碎一口銀牙。
「沈、玉、姚!」
匕首抵在她脖頸上,瞬間多出一條鮮紅血痕。
沈玉姚目光驚恐,「楚嫔,你放肆!」
蕭瑄臉色一變,冷聲道:「姜楚,你幹什麼?!」
「蕭瑄。」
我喊他的名字,心中無限悲哀。
「二皇子天亡了。」
蕭瑄這才注意到我臂彎裡用小被裹著的孩子。
那一瞬間,我盯著他臉上的神情,幾乎毛骨悚然。
他像是早知道這件事,沒有任何訝異。
然後,我聽見他說:
「孩童夭亡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楚嫔節哀吧。」
他頓了頓,語調旋即變得冰冷:
「隻是,誰允許你在養心殿上撒潑的?!」
「朕倒不知道,自己成了你的出氣筒了?」
我心底冰涼,慘笑出聲。
他甚至連做做樣子,敷衍我都不願意。
二皇子的死,大概也有他的默許。
皇後附和:
「冤有頭債有主,你要尋仇就去尋照料二皇子的宮女和嬤嬤。」
「你找本宮作甚?」
「二皇子福薄命淺,本宮倒還怕腹中胎兒沾了晦——啊!」
我心中恨意更深,抬手又是一刀。
蕭瑄的聲音驚恐得變了調:「姜楚,你敢!」
我怎麼不敢。
我恨不得把這對狗男女都殺幹淨了才好。
短匕扎入胸口,皇後痛苦悶哼。
下一刻——
手腕猛然被敲擊,整隻手臂一麻。
匕首脫手,「當啷」落地。
我被撲到地上,腦袋直直磕上了案幾的尖角。
尖銳的刺痛讓我慘叫出聲。
「蕭瑄,二皇子是你的親生骨肉啊!」
蕭瑄居高臨下,怒氣衝衝地看著我。
「那又如何?」
「中宮所出,才是嫡子。」
「姜楚,是朕太過嬌縱你,竟讓你分不清這宮中的尊卑了!」
沈玉姚捂著小腹,面色慘白。
「陛下,我的肚子好痛……」
蕭瑄頓時像是抓住了什麼把柄。
「姜楚,你自己說,朕要怎麼罰你。」
我搖搖晃晃地站起身。
「那就請陛下賜死嫔妾吧。」
8
沈玉姚的孩子沒保住,小產了。
蕭瑄沒賜死我,隻把我禁足在景陽宮中。
「念你是初犯,又失了孩子,朕小懲大戒。」
「成日瘋瘋癲癲,胡言亂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