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意思透了。
蕭瑄怔怔望著我,眼中都是破碎之色。
他還杵著不肯走。
我重復了第三遍:
「我說,我不喜歡。」
14
那日以後,蕭瑄便不怎麼敢來看我了。
他怕自己惹我不快,讓別人來陪我。
先是宣了阿兄入宮。
阿兄大概知道了我的事,一見我就紅了眼眶。
反倒是我安慰他:「生死有命,無妨。」
他沒說話,強笑著扯開了話題。
室內燻了暖香,溫暖如春。
我最近精力越發不濟,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
「楚楚。」
半夢半醒之間,我感覺阿兄在很輕地摸著我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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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輕聲說著些什麼。
「其實我——」
我沒聽清,迷迷瞪瞪去看他。
「嗯?」
阿兄猝然低了頭:「沒事。」
「睡吧,楚楚。」
自那以後,阿兄再也沒有在我面前失過態。
蕭瑄不知怎的,從皇後那兒要來了蕭砚。
蕭砚被提前叮囑過,不要惹我不快。
他有些怕我。
一見面,就怯怯地喊我「娘親」,和我認錯。
「娘親,阿砚錯了,別不要阿砚……」
湿漉漉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望著我,好不可憐。
我問他: 「誰讓你這樣喚我的?」
宮裡的規矩嚴,倒是很久沒聽見這樣一聲稱呼了。
蕭砚遲疑了一下,還是交代了:
「是父皇。」
他小心翼翼地覷著我的神情,嗓音稚氣。
「父皇說民間尋常人家,都是這樣喊的。」
我笑了笑:「好吧。」
15
皇城冬日多雨。
有天昏昏沉沉我在藥氣中蘇醒。
望著茜紗窗外無盡的雨簾,不自覺地發呆。
忽而見著遙遙的,有個人朝著這個方向走來。
隻一個模糊的影子,我就認出來了。
是蕭瑄。
他直著身子,白發低垂。
我聽見小宮女壓低的聲音:
「娘娘服了藥,已睡下了。」
蕭瑄輕輕「嗯」了聲。
幽靈似的站在那裡,沒說話。
然後又有人影動了,是阿兄來了。
他忽然輕而快地說了句什麼,蕭瑄陡然激動起來。
我豎起耳朵,想凝神去聽,卻還是力不從心。
雨聲淅瀝,我又昏昏沉沉睡過去。
後來有一陣子雨停,我看見蕭瑄在窗下種芭蕉。
淺薄的綠意一點點填滿我的眼簾。
然而皇城冬日冷冽,沒多久葉子又凍壞了。
可他不厭其煩地,一遍又一遍地種下新的芭蕉。
「到了春日,便會好起來的。」
他頓了頓,「你和芭蕉葉都是。」
「..都會好起來的。」
我隻是搖頭:「不是的。」
「芭蕉不是松柏。」
我緩了口氣,盯著袖中露出一截清瘦嶙峋的腕骨。
「柔弱之草,難抵歲寒。」
蕭瑄不敢看我。
「楚楚,不要說這樣的話。」
他聽著難過了。
可我偏要說。
「宮牆好高啊。飛鳥停在檐上,也變成一個小小的黑點。」
看見他痛楚的神情,我忽然變得極為快意。
我喘了口氣,慢慢道:「我被困在這裡了。」
「是你把我害成這個樣子的,蕭瑄。」
「我不該恨你嗎?」
半晌,蕭瑄動了動唇:
「那就不要死,恨著朕。」
「永永遠遠恨著朕,不要忘記朕。」
我撥開他的手,鼻腔裡發出一聲冷哼。
「你想得美。」
16
進入深冬,我的身體越來越差,開始日日咳血。
蕭瑄被嚇得方寸大亂。
血跡沾上他散開的白發,詭豔而怪異。
他怔怔看了半晌,忽而啞聲開口:
「我後悔了。」
「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我理順了氣,輕輕笑:「是啊,都是你的錯。」
「那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去死?」
他脊背一僵,不動了。
「我...不該帶你來這北國霜雪之地。」
他嗫嚅著,「楚楚,不說這些喪氣話。」
「我們重新來過好不好?」
我闔著眼,心中平靜得掀不起一絲波瀾。
沒意思透了。
太醫熬的藥越發苦了。
這日,我服完藥,伸手去抓罐子裡的蜜餞吃。
一旁的蕭瑄默不作聲地端來盤甜糕。
我順手拿了一塊。
難以言喻的怪異味道在口腔中彌散開來。
胃裡翻江倒海,我撫著胸口,往下壓了壓。
蕭瑄望著我,眼神有些期待。
「好吃嗎?是朕親手做的。」
壓不住,「哗」的一聲全吐出來了。
蕭瑄慌了,作勢要來扶我。
「楚楚,楚楚?!」
我拍開他的手:「別碰我,惡心!」
他尷尬地站在原地,滿臉的不知所措。
我瞧著他的樣子,忽又輕聲細語:
「我同你開玩笑的。」
「隻是甜糕放冷了,吃著不舒服。」
蕭瑄眼中一亮,「我、那我馬上再去做!」
等他端著一盤熱騰騰的糕點過來時,我隻隨便掃了一眼。
「沒胃口。」我說。
蕭瑄強笑著:「吃一口吧,楚楚,朕、我做了兩個時辰….」
我煩得很。
眼睛都不抬,抬手打翻了他手上的盤子。
白瓷碎了一地,精致的糕點七零八落。
我說:「現在不用吃了。」
蕭瑄呆呆地看著滿地的狼藉。
忽而抬頭看我。
「這樣,你就會開心嗎?」
我笑了:「開心啊。」
「看你這個樣子,我開心得要命。」
17
從那以後,蕭瑄就開始在我面前演他的苦情戲。
笨手笨腳,徹夜給我繡荷包,扎得十指鮮血淋漓。
我捏著那隻醜醜的荷包,抿唇一笑。
「做得好。」
我看見蕭瑄眼中一亮。
做得好。
但是這點血,怎麼夠贖罪呢。
不夠,遠遠不夠。
洗手做羹湯,熬夜繡荷包。
這些都不算什麼。
我給了蕭瑄一些甜頭,他開始為他的苦情戲加碼。
沒過幾日,他自導自演,策劃了一場刺殺。
刺客的長劍將將要傷到我的時候。
蕭瑄猛然擋在我的身前。
長劍刺入血肉的聲音很悶。
直直貫穿了他的肩頭。
劍尖掛著血沫,出現在我面前。
他踉跄著轉身,面上的神情以假亂真。
「楚楚,你有沒有事?」
我佯裝害怕,含淚搖了搖頭。
「陛下真好。」
蕭瑄終於笑了。
我也笑。
他不留餘地地傷害自己,我看得樂此不疲。
我想,人心真是輕賤啊。
蕭瑄越來越瘋魔。
有一日,他興衝衝地告訴我,他杖殺了沈玉姚。
「沈氏把持朝政多年,是該有個頭了!」
當夜,沈家全族下獄,隻待秋後問斬。
他大概忘了,沈玉姚還有個兄弟領兵在外。
沈家豈是什麼任人拿捏的軟柿子。
我笑得更快意。
蕭瑄的死期,也將近了。
18
我回光返照的那日,精神出奇地好。
貓在殿前的搖椅上曬太陽。
春芽指揮著宮女把景陽宮裡的舊物搬出來曬,以免生霉。
「娘娘您瞧,這是什麼?」
春芽愣愣地捧來藏得最深的一個小匣子。
我打開一看。
錦囊,繡帕,桃花木簪。
滿滿當當,都是年少時的舊物了。
我喚春芽端一個火盆來。
先把那支桃花木簪丟了進去。
蕭瑄來的時候,剛好看到這一幕。
他一瞬間認出了那是什麼,魔怔似的要去截。
想要從火盆裡把木簪撿回來。
可惜,晚了。
木簪遇火即燃,迅速被焚得焦黑。
「楚楚,你在……做什麼?」
蕭瑄回頭看我,眸中都是痛色。
「你什麼都不用做,站在這裡看就好。」
我淡聲補充:「這樣,我會開心一些。」
他沉默片刻,「好。」
於是,我抱著那隻裝著舊物的匣子。
一件一件把那些東西往火盆裡丟。
荷包,香囊,小竹馬。
情信,釵環,同心結。
通通燒個幹淨才好。
匣子裡最後一件舊物,是個繡著鴛鴦的錦囊。
打開,掉出兩绺纏在一處的發絲。
我想起來,這是新婚那夜剪下的,交結的發。
有詩雲——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但如今,不必了。
我手一松,錦囊直直往火盆裡落。
「楚楚!」蕭瑄終於站不住了,探身想要把錦囊撈回來。
火舌像是知道我的心意,瞬間蹿得老高。
蕭瑄的手被火焰猛地一燎,往回一縮。
錦囊已經掉了下去,被熊熊火焰灼燒。
「太好了,太好了。」
什麼結發,發妻,都是假的!
我看著面前的火焰,拍著手,笑得快意又瘋魔。
舊人,舊物,舊情。
我不要了,我通通不要了。
蕭瑄怔怔地望著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頰邊竟有淚痕。
他捂著心口,忽然吐出一口血來。
看見他這副樣子,我心中更痛快。
太好了。
就該這樣,燒個幹淨。
我看看火苗,又看看這困住我的四方宮牆。
竟雀躍起來。
我和春芽交代了,等我死了就把我燒成灰,交給阿兄。
阿兄一定會帶我回家的。
太好了。
蕭瑄,你困不住我了。
宮牆再深,也困不住我了。
19
我睜開眼睛,看見四方高高的宮牆。
牆下種著我喜歡的芭蕉葉。
蔫蔫的,也沒有生機。
這裡是哪裡?
好陰森。
我皺了皺眉,忽而從搖椅上起身。
「楚楚。」
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我回頭,看見一個滿頭白發的男人。
盯著他的臉看了半晌,我問: 「你是誰?」
他愣住了。
好吧,這不重要。
我繞過他,繼續往前走。
袖擺一沉。
我低頭,有個小孩扯著我的袖子,仰頭看我。
我問: 「你又是誰?」
小孩圓圓的眼睛裡頓時蓄滿了淚。
長睫一眨,淚珠撲稜稜落下來。
我想了想,禮貌地從他手裡拽回自己的袖子。
接著往前走。
那個小孩哽咽著:「娘親、娘親不認識我了 ..」
真奇怪。
「楚楚——」
又是那個白發男人。
他攔在我面前,聲音小心翼翼的,有些發顫。
「你要去哪裡呀?」
我眯著眼睛,「我不喜歡這個地方,我要出去。」
「我要去找我阿兄呀。」
「你讓開!他找不到我,會著急的。」
他聞言一怔,「那蕭郎呢?」
「你不找蕭郎嗎?」
我蹙著眉思量了好半晌,問:
「蕭郎是誰?」
白發男人忽而彎下腰。
捂著心口,竟是嘔血不止。
我聽見縹緲的歌聲,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
「窗前誰種芭蕉樹,陰滿中庭。」
「陰滿中庭,葉葉心心,舒卷有餘情。」
葉葉心心,葉葉心心,舒卷有餘情。
真好呀。
輕暖的陽光落在我身上。
我忽然有些困倦了。
意識沉入黑暗前,我想——
待我找到阿兄,我們便去盤一座大院子。
種很多、很多的芭蕉。
姜時番外 ·驚鴻影
1
無數次午夜夢回,姜時總夢見小小的姜楚。
「姜時——」
小姑娘穿著鵝黃襦裙的,嬌俏地彎著唇角,像隻狡黠的貓。
他輕輕敲了一下她的腦袋,無奈道:
「沒大沒小,叫阿兄。」
她眨了眨眼睛。
一如尋常,撒嬌似的纏著他的手臂。
可她說——
「姜時,你真的隻想當我阿兄嗎?」
若是從前的姜時,肯定會笑著點頭。
「是呀,楚楚不想要阿兄了麼?」
可是很多年後午夜夢回,夢見死去的姜楚的他。
沒有否定。
姜時凝望著她,很輕地搖了一下頭。
「不是。我不想做你阿兄了。」
他說:
我不想眼睜睜地看你走向他人了。
他人待你,都沒有阿兄好。
他多荒唐。
這樣隱忍的私語,卻也隻敢說給夢中的幻影聽。
2
姜時始終記得姜楚最後的那段時日。
姜楚的面容是一種衰敗的病白。
身軀陷在貴妃榻裡,了無生趣地望著遠天。
像是一朵枯井裡的花。
每每想起一分,他的心便痛一分。
她是他在楚地撿到的孤女。
自幼隨他天南地北行商。
若沒有遇見蕭瑄,本該瀟灑自由。
如今卻如折翅飛鳥,困在四方宮牆裡。
日復一日,無神地望著宮牆外的遠天。
想到那幾乎靜止的一幕,姜時真真是恨毒了蕭瑄。
若是無情,為何又要將她困在宮牆裡,許多年。
3
春芽將姜楚的骨灰交給他那日。
宮鍾齊鳴。
姜時心中一動,默默數著。
一共九下。
皇帝駕崩。
聽說,蕭瑄在景陽宮中,不知怎的——
忽而嘔血不止,心衰而死。
死相狼狽不堪。
宮女說,蕭瑄死前,聲嘶力竭地哭喊著同一句話:
「楚楚,不要忘了我!」
死得好。
死得好。
4
裝著姜楚骨灰的,是她自己挑的,最喜歡的青花瓷瓶。
姜時掂了掂,重量甚至還沒有九歲的小姜楚重。
那是他親手養大的小姑娘。
如今隻剩下這麼點。
他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痛色。
不疼了,楚楚。
姜時帶著她去了很多地方。
塞外,江南,雪山,大漠。
他要帶著姜楚,一點一點將這天地看遍。
別怕,別怕。
阿兄陪你四海漂泊。
阿兄帶你回家。
這世間,再沒有什麼能困住你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