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次在將軍府外不歡而散後,我便再沒了他的消息。
「嗯。」
我抿了一口茶,盡量讓自己不去細想。
可眼前還是不由得浮現出那張熟悉的臉。
我想起那日,他笑紅了眼,說周錦書,如你所願。
27
今日,一則消息傳遍京城。
將軍謝珩獨身入宮,拒了婚約,求皇上收回成命。
無人知曉謝珩是如何談的,隻知道,聖上龍顏大怒,雖取了婚約,但也降了他官職,罰了俸祿。
眾人議論紛紛,討論謝珩為何要抗旨拒婚時,他尋來了錦衣坊。
那人將我堵在坊中角落,緊緊攥著我手腕。
「那日我說要向你證明真心,如今你可看到了?」
我用力抽回手腕,「看到了,那又如何?」
「你不感動?」
謝珩擰眉看我,「你可知違抗聖旨要付出什麼代價?」
「周錦書,你這人是不是都沒有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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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是有的,隻是,不對你這種人有心而已。」
謝珩似被氣笑,「我這種人?」
怒極那刻,他的手又習慣性抬起,卻在對上我視線後堪堪僵在了半空。
緩緩收回手,他問,「周錦書,我從未做過什麼害你之事,你到底為何恨我?」
「為何?」
我忍不住笑了。
在謝珩眼中,自始至終他都是無辜的那個。
坊中客人已被謝珩的人清走,我冷笑著,——細數。
「當初你與侯爺達成協議,讓我生下孩子過繼給阿姐,可有人問過我意願?」
「那幾次夜裡我哭著求你,你可曾有過片刻心軟?」
「那夜在你府中我與江宋景的「偶遇」,也都在你計劃中吧,包括設計讓江宋景將一切告知阿姐,甚至阿姐的死,謝珩,你敢說你問心無愧?」
謝珩沉默了。
半晌。
他垂下的手緩緩握緊。
「我知自己愧對心兒,但對你,我敢說一聲無愧。」
「我這一生……
我再聽不下去,打斷了他的話音,「謝珩,你不是無愧,你隻是不要臉而已。」
「周錦書。」
語調下沉,他怒了。
我笑笑,繞過他走去坊門口,「謝將軍若是不買衣裳,便請回吧,我們這還要做生意。」
謝珩有氣無處發,直接砸了我的店。
我抱著臂站在一旁看著,心中默默數著賠款。
一百兩。
二百兩。
賺大發了。
28
「阿姐!」
何苒快步走進屋內,「那個謝將軍又來了。」
她看了眼緊閉的房門,一臉厭惡,悄聲罵道:「真是個難纏的。」
我知道以謝珩的性子,我再不出去,他怕是要闖進房間裡來,隻得隨著何苒出了門。
坊裡又被清空了。
謝珩快步走到我面前,語氣罕見的溫和,「錦書,我給我們未出世的孩子建了樁小廟。」
「什麼?」
我怔了下,甚至以為自己聽錯了。
謝珩似乎篤定了我會因女子天生的母性情懷而感動,他抬起手,想要將我圈入懷中,「我知道,那個孩子一直是你過不去的坎,我為他建了廟宇,塑了身,讓他受著香火。」
「錦書,我們成婚吧,孩子日後還會...」
「啪——」
打斷他的,是我揮去的一巴掌。
門口有徘徊的好事者,剛巧見我一巴掌扇在了將軍臉上,臉色震驚。
我後退兩步,同他拉開了距離。
「謝珩,你真是個瘋子。」
「變態!」
那個孩子的確是我邁不過去的坎。
可我並不是心疼他的離開。
相反,我是心疼他的到來,以及,一同被毀了的,我與江宋景的人生。
謝珩偏著頭,似乎還未回過神來。
坊內氣溫驟降。
何苒在一旁有些怕,忙走上前來打圓場,「謝將軍,阿姐隻是衝動了些,您先坐,我去泡壺……」
「滾!」
謝珩抬手將她拂開。
何苒被他推出去,踉跄著摔倒在地。
「謝珩!」
我跑去扶起何苒,想要去找他理論時,卻被何苒拽住。
怕我惹出事端,她死死攥著我手,「我沒事,阿姐。」
正僵持時,有人走進了坊內。
謝珩冷眼看去,「我不是說過,沒我的命令誰都不許進嗎?」
來人卻非旁人。
江宋景。
如今已成了丞相身邊紅人,前途無量的,江宋景。
他覆手而來,同我一起扶起了何苒。
「素來聽聞謝將軍性子暴躁,今日一見,這傳言還是有誤。」
「將軍哪裡是性子躁,對女子動手,此乃人品差勁。」
江宋景語氣淡淡,哪怕對面是朝中將軍,他也仍舊風輕雲淡,早沒了當初侯爺壽宴上卑身敬酒的青澀。
在我痛苦掙扎的那段時間裡。
我記憶中的少年已咬著牙一步步走到了今日。
謝珩臉色陰沉,「這裡的事與你無關,勸你還是別多管闲事。」
「闲事?」
江宋景輕笑,「當然不是闲事,何苒與我自幼同村長大,多年鄰裡,她的事便是我的事。」
兩人對峙不下。
不過。
如今的江宋景也的確再不是當初小山村裡無權無勢的窮小子,如今他是丞相身邊的紅人,舉朝上下誰不知李丞相權傾朝野,謝珩與李相素來對立,卻被李相穩穩壓了一頭。
在摸清李相對江宋景的心思之前,他自是不會輕易對江宋景動手。
僵持半晌,謝珩拂袖而去。
隻是,臨走前,他深深看了我一眼,「周錦書,我謝珩以性命起誓,誰也別想阻我娶你。」
「誰若阻我,我便鏟除了誰。」
29
謝珩走後,坊內隻剩下了我們三人。
氣氛略僵。
何苒先打破了沉默,「宋景哥,你是來買衣裳的嗎?」
江宋景看了我一眼,又很快偏開目光。
「嗯。」
「坊裡有男款嗎?」
「暫時還沒有,不過沒事,我給你量一下尺寸,替你訂做一身便好。」
「多謝了。」
何苒去取量尺時,我與江宋景對面而立,氣氛安靜的可怕。
「剛剛,多謝了。」
「沒事。」
比起剛剛同何苒說話時冷了幾分,他淡聲道:「我與何苒多年朋友,應該的。」
我抿抿唇,一時竟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可何苒這一取便是好一陣子。
坊內無人,我壓低了聲,忍不住勸他,「跟著李相很危險,你再這般下去..…若是出事了怎麼辦?」
我知道自己並沒有立場與身份勸他。
可我忍不住擔心。
李相是權傾朝野的奸臣,跟著他,長遠來看幾乎隻是死路一條。
我擔心他出事。
盡管已經沒辦法在一起,可我依舊希望江宋景能平安順遂的過這一生。
隔了好一會,江宋景的聲音才自身前傳來,「不勞周小姐操心。」
「我自會選好自己的路,更何況,於我而言生與死並沒那麼看重,反倒是權勢更重要些,畢竟…..」
「滔天的權勢可買來愛情,周小姐說對嗎?」
他字字不提當日那封信,可字句都在回應當日信中內容。
他還記得。
我心裡酸澀,也曾想過,要不要將個中緣由告訴他,可是想想又作罷。
即便他知道了又如何?
兩人背道而馳太久,殊途同歸不過是夢中人的自我安慰。
良久的沉默過後,何苒終於拿著量尺過來,「阿姐,你替宋景哥量一下吧,我還有些活沒趕完。」
我遲遲沒去接那量尺。
江宋景開口,「你替我量吧。」
他走到了何苒面前,抬起手,以備她測量。
我笑笑,「剛好,我還需去進一批布料,阿苒,你來量吧。」
說完,我朝著江宋景微微頷首,出了衣坊。
實際上。
我心中很亂,根本不知該去哪裡。
我似乎已經開始了新生活。
可是。
似乎又永遠沒辦法開始新生活了。
30
大娘去世了。
得知這消息時,我半點不覺意外。
阿姐去世後,大娘愈發的尖酸刻薄,幾乎是逮著件小事便無休止地發著脾氣,聽聞侯府下人們每日都戰戰兢兢,稍有不慎便是滅頂之災。
侯府每月抬出府的下人沒有十個也有七八。
人心惶惶的氛圍之下,其實都是在透支她的精氣神。
早年喪子,晚年喪女。
她在不間斷的發泄怒氣後,不知怎麼受了寒,大病一場,精氣瞬間萎靡,沒幾日便去了。
自此,侯爺周問蒼徹底成了孤家寡人,他一生不曾納妾,子嗣自然也稀少,獨子年輕時戰死沙場,最疼的女兒和愛人相繼去世,給他的打擊似乎不小,以至於,在大娘下葬的幾日後,他竟出現在了錦衣坊門口。
手中提著我愛吃的糕點。
「錦書。」
侯爺走進門來,腳步緩慢,神色也有些不自然。
「爹來看看你,近日過的可好?」
印象中,這是他頭一次在我面前自稱「爹」這個字。
我放下手中活計,走過去,「侯爺,抱歉,我們坊內暫時還沒有男衣的款式。」
他愣了下,「我不買男衣…..」
「哦?」
我故作好奇,「那侯爺是買給誰?侯府內除卻丫鬟婆子外,可還有女眷?」
這話似乎著實扎了侯爺的心。
他怔了下,神色瞬間暗了幾分。
離的近了,我才看清他頭上新增的白發,短短數月,他竟像是老了十幾歲。
可我半點不覺可憐。
當日他與大娘將我趕出府,扔給我幾兩碎銀的模樣,還歷歷在目。
他嘆了聲,「我不買衣。」
心中有怨,我嘴上便也不討饒,「那可是買棺?當日買棺錢我已給了你們,咱們已無情分,侯爺來要錢怕是不妥,若是備棺的話,出門右轉半條街有家棺材鋪。」
他立在我面前,神色有些難堪。
「爹知道,你心中有怨,這些日子我也在不停的反思,過去的確是爹不對,自小把你養在府中卻不曾看上一眼,這些年..…你受委屈了。」
說著,他將糕點提到了我面前,「嘗嘗吧,你最愛吃的糕點。」
我沒去接。
反倒問他,「翠萍與你說我愛吃的?」
侯爺愣了下,承認,「是。」
我笑,「猜也是如此。我在侯府二十年,侯爺怎會留意我愛吃什麼?」
翠萍是阿姐的婢女,我在阿姐房中做婢女的那些年,素來與她交好。
「侯爺請回吧。」
「我們這既無男裝,也不賣棺材。」
「更沒有侯爺的女兒。」
侯爺看了我良久,最後嘆息一聲,緩緩彎身將糕點放在地面上,轉身走了。
他走出鋪子大門,我便將糕點踢了出去。
「哪裡來的垃圾?」
包著糕點的油紙滾落到街上,沾了泥。
侯爺離開的背影僵了好一會,沒回頭,緩緩走了。
我讓人將街道收拾幹淨,又看了眼侯爺離開的背影。
盡管他如今孤家寡人,也生了悔心,可我半點不覺著他可憐。
鱷魚的眼淚罷了。
如果阿姐還活著,若大娘沒去,那我仍是他眼中一生的汙點,仍是那個到死都不會被他承認的私生女。
丞相倒臺了。
權傾朝野的李丞相一朝勢去,牽連甚廣,不少官員都受了連累,唯獨與他走的最近的江宋景無事。
甚至,他接替李相,成為了朝中年紀最輕的丞相。
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直到這時,朝中才有聰明人看清形勢,江宋景根本就不是什麼丞相的人,他這個翰林院出身的年輕人,本就是皇上親自挑選的一步棋。
扳倒李相後,朝中人人覬覦相位,皇上偏偏挑選出身寒門,沒背景,好拿捏,又有能力的江宋景上位。
得知這消息時,我正在坊中繡衣。
手一頓,針尖刺破了手指。
布料上染了紅。
「阿姐!」
何苒驚呼一聲,忙著替我擦去血跡,「你沒事吧?」
「沒事。」
我抽回手指,笑笑,「小傷。」
所有人都為新相江宋景慶賀時,我卻無比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