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謝珩不歡而散。
他笑我痴人說夢,若是阿姐病好,我便是顆無足輕重的棄子,來去都不由己。
若阿姐故去,我身為侯府唯一的女兒,自是免不得同他的婚約。
似是篤定了我逃不開,謝珩也不再與我爭論,拂袖而去。
夜深。
信鴿匿於夜色中,飛入窗柩,為我捎來一封來信。
展開,匆匆掃過,我將信紙擲於燭臺,薄薄一張紙很快化為飛灰。
夜深,我卻如何都睡不著。
總覺著胸口悶的厲害。
似乎.…有種不好的預感,讓我坐臥難安。
我幹脆換了身衣服,去阿姐門口轉了一圈,卻發現門口沒有值守的婢女。
「阿姐?」
我輕喚了聲,無人應。
心中一沉,我忙推門進去——
血。
入眼鮮紅一片,從床榻上蜿蜒到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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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
我跌跌撞撞跑上前去抱她,她是那麼輕,輕的好似沒有重量一般。
「錦書。」
她睜眼看我,眼底的光似乎在一點點的湮滅。
這種似平即將失去她的恐懼感,絲絲縷縷化為大掌扼在我喉間,讓我幾平說不出話來。
她窩在我懷中笑了笑,「阿姐就知道,你定是第一個發現我的。」
她艱難地抬起手,握住我的。
鮮血暈花了我的手。
手上一湿,是阿姐的淚。
她強撐著的堅強,似乎在見到我的那一刻轟然坍塌。
她握緊我的手,語氣好輕,「錦書,阿姐其實...也好怕死啊。」
「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我在阿姐身邊生活了二十年,印象中的她始終完美無瑕。
她美麗,善良,高貴,勇敢,是所有美好詞句的化身。
可是。
此刻她縮在我懷中,輕聲啜泣著,她握緊了我的手,微微帶顫。
她說。
「錦書,其實阿姐好害怕....」
我這才驚覺,阿姐也是人,有血有肉的人,她會害怕,會貪生,會怕死。
也……會死。
這個認知讓我下意識地將她抱緊。
「來人!叫大夫!去找太醫!」
我朝著屋外喊著。
侯府亂作一團,數名小廝分頭去尋大夫,可是,我懷中的阿姐聲音卻愈發地輕。
爹與大娘倉惶趕來時,阿姐已沒了氣息。
「心兒!」
一聲悲愴吼聲。
爹將阿姐從我懷中抱起,踉跄著要帶她去尋太醫。
府中亂作一團時,有小廝拽著大夫匆匆回了府,大夫隻搭了脈,翻了下阿姐的眼皮,便遺憾搖頭。
「小姐已經去了...」
爹猩紅著眼,一巴掌重重揮了過去,「再診!」
「她明明還有呼吸的,庸醫!」
然而,接下來來府的大夫診治結果都很一致——
阿姐。
去世了。
那個自幼護著我的心軟的神。
在這個夜晚支開了身邊侍女,劃破手腕,自盡而亡。
22
其實,阿姐留了一封信給我。
隻是我一直沒有勇氣去看。
直到夜深,我於油燈下緩緩展開那紙薄信。
娟秀字跡鋪滿了紙張。
「小妹,見信如吾。」
才第一句話,我便險些落下淚來。
「孩子打掉吧。」
「整件事因阿姐而起,卻耽誤了你後半生,阿姐泉下有愧。腹中胎兒更是何其無辜,他本不該來到這世上,也不該在利用與憎惡中出生,這對他也不公。」
「其實,我一直很後悔一事。當初花燈節,其實,謝珩與你親近我看見了,隻是……那時隻當你們是情投意合,想著自己也已活不久,便沒有挑破那層窗紙,本想自我消化這事,不曾想事實卻是....」
「謝珩非良配,隻可惜,阿姐到死才看清。江宋景是真心愛你,如若可以,阿姐希望你能放下過往,別和他錯過彼此。若你還是沒辦法放下過去,那阿姐隻希望你幸福。」
「...」
洋洋灑灑一大篇,說的卻都是與我有關。
她自始至終沒有提過自己,提她對我多年恩情,她病痛的折磨,她當初面對妹妹與未婚夫雙重背叛的心理折磨,以及她面對死亡時的恐與怕。
都沒有。
也正因如此,我才覺著難過。
那一夜,我握著信紙夢夢醒醒,枕頭湿了一片。
我夢見了花燈會那晚。
謝珩將我抵在馬車內想要吻我,而我忙著躲避時,身旁的阿姐悄然睜開了眼。
夢裡,阿姐的臉比馬車裡遍鋪的羽褥還要白上幾分。
23
侯府上下忙著阿姐的喪事時,我私下裡打了胎。
謝珩得知消息趕來時,已晚。
他不顧阻攔闖進房內,卻隻見了我被血打湿的褻褲。
該怎麼去形容他的表情呢——
錯愕,憤怒,不甘。
那個永遠高高在上,佔據著我們之間主動權的大將軍,此刻卻一敗塗地。
他怔怔地站在房門口,擰著眉,因為隱忍著怒氣,頸項上青筋微微凸起。
回了神,謝珩衝到床榻邊,大掌掐上我脖頸。
「周錦書。」
他咬著牙叫我名字,「你竟真的敢。」
「我有什麼不敢?謝珩,你該不會真的以為,阿姐死了,我就會乖乖嫁與你,生下我們的孩子吧?」
「堂堂謝將軍,竟也如此天真。」
脖上力道加重。
掐的我幾乎喘不過氣來。
謝珩似乎動了殺心。
可我倒不覺著怕,見過阿姐死在我懷中的模樣後,總覺著死這件事似乎也沒有那般可怕了。
阿姐看起來就像是睡著了。
我就這麼靜靜地看著謝珩。
不知過了多久。
他還是敗下陣來。
驀地松了手,他顫抖著用指腹蹭著我頸上被掐出的紅痕。
「孩子沒便沒了,我們日後還會再有的。」
「周錦書,我於你是認真的,你若不信,日後我會證明給你看。」
24
我被趕出了侯府。
起因是早上一道聖旨忽然送去了將軍府,三公主看上了謝珩,哭鬧著求皇上賜了婚。
大娘得知後,第一時間拽著爹將我掃地出門。
「你也是個沒福分的,孩子沒了不說,現在連和謝將軍結親都是妄想了。」
「若你還是完璧之身,我與你爹倒是還能給你再尋個好夫家,可你一個墮過胎的不檢點女子,怕是給人做妾都難。」
「府內不養闲人,你自己出去尋個營生吧。」
出府時,爹塞給我紋銀百兩,讓我留著傍身,卻被一旁的大娘攔下。
她拽著爹不知說了些什麼,再回來時,爹卻將百兩紋銀換成了碎銀幾兩。
「你一介弱女子,在外揣著太多錢反倒遭人惦記,這些錢先拿著吧。」
我掃了一眼。
攤開的掌心上放著父親塞來的碎銀。
數了數,一共五兩。
五兩銀子,買斷了我們父女之間僅存的一絲情分。
許是瞧出了我的不滿,大娘在旁幫腔,「怎麼,嫌錢少?」
「你在府中白吃白喝這麼多年,我與侯爺不朝你要錢都算好了,臨了給你錢還嫌少,真是養了個白眼狼。」
阿姐過世後,本以為大娘會因為悲痛而一蹶不振,可恰恰相反,她為人愈發的尖酸刻薄,似乎要將喪女的痛和怨氣發泄在身邊每個人身上。
「不用了」,我掃了眼那幾兩碎銀,手一偏,將它抖落在地,「這錢你們還是留著養老吧。」
說著,我又從懷中掏出幾兩碎銀來,扔去了他們腳下。
「想起二老日後無人送終,也屬悽慘。」
「這點碎銀子就當我盡了孝,留著給二老買副薄棺。」
爹與大娘的臉,比侯府門前的草色還綠上幾分。
25
出了侯府,我去了最近很火的衣坊。
生意的確火爆,裡面挑選衣服的大都是些官家小姐,穿著打扮皆上乘。
反襯之下,我身上粗制的衣裳便顯得寒酸極了。
「這位小姐——」
坊裡有人將我攔了下來,語氣譏諷,「我們店裡衣衫不整者恕不接待。」
「衣衫不整?」
我低頭看了眼,忍不住笑了,「我這最多算是衣著寒酸了些。」
對方仰著臉,輕蔑地瞥我一眼,「一個意思。」
「麻煩你看清楚,來我們坊裡選衣裳的都是些什麼人,哪位不是高宅院裡的大小姐,就你?」
嗤笑聲有些刺耳。
而我今日心情還算不錯,倒也懶得同她辯駁,「去把你們老板叫出來。」
「老板不在。」
「那就給我挑兩件衣裳。」
身上衣服質地粗糙,風一吹,冷的人直打擺。
對方卻嗤了一聲,不再理我,轉身去招待一個剛進門的富家小姐。
我也不急,拎著單薄的行李坐在衣坊的角落裡等著。
約摸過了半炷香的時間,我聽見剛剛那人喊道:「老板,您可算是回來了。」
「咱店裡來了個窮酸的,又賴在店裡不肯走,您快去看看——」
說著,她將人往我這邊引來。
「錦書姐?」
衣坊的老板何苒正震驚的看著我,目光掃過我手邊的行李,「你從那邊出來了?怎麼不和我說,我好去接你。」
「沒事。」
因著冷,我掃了下手臂,「先給我找身衣服吧,天寒了。」
「好。」
「老板!」那人倒也是個分不清事的,輕蔑地掃我一眼,隨即壓低聲道:「如今衣坊火了,四處都是想來攀關系的,甚至還有想要趁機偷學刺繡方子的,您可別輕易相信那些來投奔的窮親戚……」
何苒瞬間變了臉色。
「啪!」
一巴掌重重甩去,何苒高聲道:「睜大眼睛看清楚了,面前這位才是衣坊的老板!」
26
這間錦衣坊的確算是我的產業。
但我人在侯府,一面都不曾露過。
娘有一獨門繡法,繡物活靈活現,栩栩如生,她盡數交與了我,卻從不肯讓我露技,因為娘說——
我們過去隻是侯府的婢女,身份低微,懷璧其罪,不敢露了技。
若有一日侯爺肯認我,或我有了依靠,才可讓這失傳的繡法重新現世。
娘一直教我隱忍,教我蟄伏,教我在這偌大侯府如何生存下去,我也一直都認真照做,直到那晚,我被點了穴位送去了謝珩的房間,江宋景被調去我爹手下做事,而那一夜我屈辱掙扎,一切卻都是徒勞。
我才發現,隱忍沒有用。
人們隻會恐懼猛虎的吼嘯,沒人會在意雛貓的掙扎與爪牙。
於是,我將懷孕後爹與大娘甚至謝珩送的禮品金銀都存了下來,私下裡換為銀票讓人交給了何苒。
她是我娘在村中收養的孤兒。
十幾年養恩,她一直也稱我娘為娘。
娘的一手繡法隻交了她大半,其實也是存了些私心,想要讓何苒在她過世後也能幫我一把。
可娘著實多慮了。
何苒自小命苦,卻是個知恩的好姑娘,我一封信,她便獨自一人拿著我給的銀票,在京城開起了這家錦衣坊。
千難萬難,她都不曾喊過累。
餘下的繡法,我在那夜的信中一並教給了她,半點不留,怕她有不懂之處,還一同寄去了一塊繡好的布條。
何苒聰慧,她學的很好。
「阿姐。」
在聽見何苒叫我時,我著實愣了下。
恍惚間,我又想起了已故的阿姐。
那日大娘買了件衣裳回去給她,阿姐捏著衣角繡的蝶怔了下,隨即抬頭看了我一眼。
她是認出了此衣與我有關。
娘從不許我露技,我也不曾繡過什麼,隻是當年我年歲尚小,阿姐生日時我沒忍住給她繡了個荷包。
阿姐一直誇我手巧,卻從來貼身帶著,不曾露過半分。
當時我還當阿姐不喜,所以不曾露過,後來想想,她隻是在保護我。
思緒漸回。
何苒走到我面前,低聲詢問,「阿姐,如今生意正紅火,我們要不要擴大規模?」
「但擴大規模的話,勢必要招些繡女教給她們獨門繡法,我又怕…..」
我沉吟半晌,「不擴。」
「甚至在已有基礎上減少產量,精細款式,提高價格,甚至有些精致些的款式,隻產一兩件,高價競拍。」
「我們的客人是那些高門小姐,她們大都不需要省錢,需要的是顏面。」
「若來客身份尊貴,咱們還可以上府為那些夫人小姐量好尺寸,按著對方的要求去定制款式,收價要高些,這些人也不是在意錢財的主。」
何苒聽的認真,甚至拿了筆砚一同記下。
「阿姐,近日已有些小衣坊開始模仿我們的款式了,雖說這繡法他們學不去,但價格低廉,已有不少老百姓爭相購買。」
「我擔心..…那些小姐們見了滿大街的同款式,會心生不悅。」
我擰眉想了想。
桌上茶已溫,我抿了一口,「這樣,你安排兩個信得過的人在熱鬧處再尋兩間鋪子,開成衣坊,多招些繡女,將繡法交與她們隻一成,鋪裡款式專仿著錦衣坊的來,但是,要在管家小姐們穿上兩月後再開始生產,款式相似即可,做工材質都不必太精細,最主要是價格放低,讓普通百姓們都能買的起。」
何苒向來聰慧,片刻便想出了其中門道,笑著說好。
「對了,阿姐……」
她語氣一頓,低聲問起,「我聽說,江宋景他如今當了官,還是丞相身邊的紅人是嗎?」
聽她提起江宋景,我握杯的手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