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將我重重按在牆壁上。
借著頭頂月色,我看清了對方的臉。
江宋景。
他死死盯著我,眼底猩紅一片。
「孩子是謝珩的吧。」
不是詢問,他語氣篤定,看向我的目光復雜至極。
我咬著唇不說話。
「說話啊!」
他用力扳著我的肩,手指帶顫,「告訴我不是,告訴我,謝珩該是你未來姐夫才是。」
「你說啊-
偏僻小巷裡,他聲音嘶啞。
侯府來接我的下人估摸已經在了路上。
我偏開頭不願看他,若不是手指狠狠掐著掌心,估摸這會已經哭出來了。
我聽見他深吸一口氣。
「周錦書,我初時還對你抱些幻想,我甚至想,你是不是被逼的,你是不是…..」
話音驟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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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頓了會,又忽然笑了,
「你很享受現在的生活吧?高門貴女,錦衣玉食,又能在自家病弱的姐姐眼皮子下和姐夫玩這種偷情的把戲,很刺激?」
「啪!」
我顫著手,看著江宋景臉上的巴掌印,心底又有些後悔。
僵在半空的手,想要觸碰,又一點點收了回來。
小巷裡格外安靜。
江宋景笑了。
他松開手,「其實,剛剛一進門,我就認出你了。」
「周錦書,真正喜歡過的人,哪怕隻是一個背影,哪怕她縮在被褥裡,隻露了頭發,也能一眼認出來。」
他的目光落在我脖頸處,頓了頓。
替我扯緊了衣衫。
「你知道,我覺著最可悲的事情是什麼嗎?」
我搖搖頭。
他笑,「是我發現……如果在過去,我會當場鬧翻,哪怕拼了這官職不要也要把你帶走。」
「可是現在——」
「我開始在意自己的仕途,竟也能在當時選擇視若無睹,然後在這僻靜小巷裡等你。」
他笑紅了眼。
「周錦書,現在看來,你於我而言也沒有仕途與未來重要了。」
「如你所願。」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轉身離開。
腳步有些虛浮。
而我在小巷裡愣怔許久,直到片刻後,侯府來接我的下人與我碰了面。
夜裡難眠,我坐在銅鏡前靜靜梳發。
忽然注意到了鏡中畫面。
衣衫斂開幾分,便現出了頸上紅痕。
我想起小巷裡江宋景晦澀的目光,也想起月色下,他抬起手,替我扯緊了衣裳。
17
那衣坊在京城爆火,成了官家小姐們的心頭好。
不過。
京城的生意大都內卷的厲害,很快,衣坊的獨門織法便被人琢磨去了幾分。
周圍迅速又開了幾家衣坊,所售成衣都是仿著那家的款式,繡功雖不及,但勝在價格低廉,一時間倒是引得不少百姓爭相購買。
與此同時,侯府更是亂做了一鍋粥。
因為……
阿姐知道了我和謝珩的事情。
我去到阿姐那邊時,房間裡已一片狼藉。
四處都是砸過的痕跡,而阿姐倚在床榻上,臉色慘白,被汗水濡湿的發一縷縷貼在額角。
從未有過的狼狽。
爹與大娘,還有謝珩,正團團圍著她,耐心哄著。
阿姐自小身子骨就弱,可是,即便是她生病後,我也從未見過這般脆弱的阿姐。
她似乎就快碎了。
聽見腳步聲,阿姐緩緩抬頭。
那眼神復雜難言。
爹回頭看了我一眼,吼道:「愣著做什麼?還不快過來,向你姐姐跪下認錯!」
這話倒是好笑。
我來認錯。
那個長在親爹身邊,卻做了十幾年婢女的我,身份被公開的那晚,卻被點了穴道,強行送進了未來姐夫房間的我。
來認什麼錯?
我走到床榻邊,餘光裡,謝珩似乎偏頭看了我一眼。
爹繼續安撫著阿姐,
「我們這麼做也是為了侯府,心兒,朝堂上的事情你不懂,你與謝珩之間必須要有一個孩子作為維系,」
「等她生下孩子,到時抱去過繼到你膝下,那也是有著我們侯府血脈的孩子。」
阿姐慘然一笑,「用小妹的一生來救侯府?」
她慘白著一張臉,雙眼紅的不像話。
爹也有些心疼了。
「心兒……」
阿姐忽然咳了起來,嚇的大娘將她護去懷裡,一下下的替她輕拍著背。
可阿姐愈咳愈烈,猛地吐了一口血。
艱難地推開爹與大娘,阿姐紅著眼望向他們。
「你們暗中策劃了這一場荒唐事,可有替我想過?可有替小妹想過?」
「謝將軍。」
聽見阿姐換了稱謂,謝珩明顯一怔。
垂下的手握緊了幾分。
「我早就看出你對小妹特殊,你看她時,像極了當初看我,可我從沒打算點破,我甚至一直在想,若我沒那個福分嫁你,小妹能嫁與你,也算是樁好姻緣,放眼朝堂內外,你也當得上是良配,可現在看來——」
她靜靜望著謝珩,唇角是尚未幹涸的血跡。
「我當真是瞎了眼。」
18
阿姐鬧騰了幾日。
她不肯吃藥,不肯進食,本就孱弱的身子哪裡經得起這般折騰,身體狀況每日愈下。
爹和大娘急的不得了,在她床邊一遍又一遍的同她道歉哄著。
可阿姐一句不聽。
她始終不肯再見謝珩。
而謝珩在吃了幾次閉門羹後,竟再沒去過。
偶有下人提起,亦是憤憤不平,「看吧,男子變心也不過是這數個月的事情。過去謝將軍待大小姐如何,咱們都是看在眼裡的,那叫一個呵護有加,大小姐皺一下眉他都心疼的不得了,現在…」
亦有人替阿姐鳴不平,「還是親姐妹呢,趁著大小姐生病爬上了未來姐夫的床榻,也不嫌羞!」
「怪不得是個婢女所生...」
「噓,你不要命了?那種低賤出身的所謂小姐,最是小心眼了,要是聽見了怕是要扒你一層皮!」
「....」
種種議論,不絕於耳。
我很擔心阿姐的身子,可是,我也的確不敢見她。
我不知該如何面對那雙眼。
然而,鬧騰了三日後,阿姐託婢女給我送來消息——
她想見我。
猶豫過後,我匆匆去了。
「阿姐……」
我死死咬唇,艱難出聲,甚至有些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阿姐護我多年,於我有恩,可我….
盡管是被逼迫,可我腹中懷著的,的確是謝珩的孩子。
她倚著床榻,一張臉蒼白如紙,隔了半晌,她緩緩握住我的手,像以往那般。
隻是,這會她的手冰的駭人。
「你知道,阿姐最氣什麼嗎?」
「氣我們瞞你,氣我與謝珩……」
「不是。」
她咳了兩聲,阿姐語氣忽然哽咽,「我知道自己的身子狀況,甚至,我都沒信心自己能否活到嫁給謝珩那天。」
「哪怕他們讓謝珩另娶他人,我都不會這般生氣,我氣他們擅自做主,毀了你的一生……」
阿姐的手抬起幾分,想要去碰我小腹,又緩緩收回。
她嘆,「你本該和心上人締結良緣,生下你們的孩子,如今卻因著我……」
她哽咽的幾乎說不出話來。
「錦書,自生病後我一直在想,還好,我們兩姐妹起碼還有一個是健康的,是有著美好未來的。」
「卻不想,是阿姐害了你。」
19
侯府祠堂。
「跪下!」
爹冷眼看著我,吼聲帶怒,「說,究竟是不是你去告訴心兒的?」
大娘站在他身旁,頂著一雙哭紅的眼,同樣怒目看著我。
「不是。」
我靜靜望著這個給了我生命的男人。
「不是我說的。」
啪
爹重重給了我一巴掌。
直將我打倒在地,半晌爬不起身來。
「還敢狡辯!」
「侯爺!」大娘一驚,忙去攔他,「你瘋了?她還懷著身孕呢,若是生些好歹,心兒可怎麼辦...」
我伏在地上,倒沒覺著腹痛,隻是胸口悶的厲害。
爹的手微微發顫。
他居高臨下地看我,語氣篤定,「別當我不知道你生的什麼心思!見謝珩與心兒訂下婚期,你急著上位是吧?」
「是不是覺著,隻要心兒去了,這個將軍夫人的位置就是你的,便可高枕無憂了?」
此刻已是寒冬臘月天,我爹字字誅心,那話音聽來竟比發梢的雪還凜冽幾分。
「果真是賤婢所生,同你娘一樣低賤!」
緩了些,我踉跄起身後,有人扶住了我手臂。
那人將我擁進懷中,用手護著。
可能是今年冬天太過嚴寒,冷的人思緒都發慢,我怔了怔。
是江宋景嗎?
可視線順著那隻手緩緩上移,看見的卻是謝珩。
他護著我,冷眼看向對面的人。
「錦書懷著我的孩子,侯爺這一巴掌不隻是在打自家女兒,更是在打我的臉。」
「我早已做好決定,隻是一直未與侯爺說——」
「錦書腹中孩兒我認下了,我與錦書已有夫妻之實,我答應過她,會對她負責。」
「至於周小姐,我們過去從未有過逾距之舉,婚約作廢,待她病好,自可另尋良人。」
謝珩一番話說的激昂,一轉頭,卻見了祠堂外的身影——
阿姐穿著單薄,肩上披了件狐裘,就這麼站在雪地中。
雙眼通紅。
她都聽見了。
「心兒!」
所有人都慌著朝她奔去時,我看見阿姐軟綿綿地倒了下去…..
阿姐房中婢女在後面抹著眼淚,說阿姐聽說我被爹與大娘罰跪,強撐著趕來救我。
卻剛巧。
聽見了謝珩那番話。
聽見了謝珩對她的稱呼從過去親昵的「心兒」,變為了疏離的「周小姐」。
阿姐倒在雪地中。
臉色卻較積雪還要白上幾分。
20
我在阿姐門外守了一日,可她不肯見我。
這人向來心軟,雖不肯與我見面,卻還是遣了侍女來勸我回去,擔心我懷著身孕在外久站吃不消。
哪怕。
我懷著的是她心上人的孩子。
眼見著天暗下,我隻得先回了房間,一進門,便見桌前坐了人。
謝珩。
他走上前來安撫我,「這件事交予我處理,放心,我定會娶你。」
我推開他手。
「我何時說過會嫁給你?」
謝珩愣了下,眼底難耐怒意,「周錦書,你懷著我的孩子,不嫁我嫁誰?」
「難不成懷著我的孩子嫁給那個靠女人上位的江宋景不成?」
「當然不會。」
我淡聲反駁,「那於他而言是種侮辱。」
江宋景是君子。
我已走到了如今地步,定不會再去連累他半分。
謝珩冷笑,「生過孩子,辱了名聲,你日後還能嫁誰?」
「我為何一定要嫁給誰?」
我轉身看他,「我自幼生在府中做婢女,我素知府中那位侯爺是我生父,卻從來隻得遠遠望他一眼。我是他骨肉,卻也不是。自小,娘教我明哲保身,教我隱忍蟄伏,教我如何在這府中安身立命,我一直聽信她的話,隻求安穩度過一生,嫁給江宋景。然而,因為阿姐生病,我被你們推出來做懷孕生子的工具,我所有的掙扎,拒絕都是徒勞,因為在你們眼中,兩名小廝就能將我困死在府中。」
「這般的我,即便嫁去了將軍府又如何?在府中操勞一生,做一個生育子嗣的工具,在你厭倦我後見你一次又一次迎娶別的女人進門,然後一輩子窩在那四方小院中,同她們爭風吃醋?」
我笑。
「那般的生活,活一生與活一天又有何分別?」
謝珩擰眉看我,「我不會再娶。」
我笑而不語。
「不信?」
「阿姐當初也全心信著將軍,隻是,最後隻換來了一句「周小姐」。」
我冷眼看他,「謝將軍,咱們無非幾次皮肉交易而已,你該不會當真了吧?」
謝珩冷著臉不答話。
半晌,他問我。
「你便打算一生不嫁了?」
「也嫁。」
隻是不嫁旁人。
嫁與日後不再一昧蟄伏,敢為己爭先的我自己。
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