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之位哪裡是那麼好坐的?
而且,相識多年,我了解他,他志向從不在於官爵權勢,我不知道是不是當日一封分手信改變了他,可我更怕,怕我那時被逼無奈的一封信到最後會徹底毀了他。
夜裡,有人來院外敲門。
隻敲門,也不言語。
又是謝珩。
他近日被江宋景擾的心力交瘁,幾日沒來擾我清闲,倒是讓我松了口氣。
敲門聲響了幾聲,我與何苒默契的裝作沒聽見。
這次謝珩倒是沒平日執著,敲了兩聲便作罷。
而我躺在床榻上,卻翻來覆去的睡不著,總是忍不住想起很多事。
想我娘,想阿姐,想過去的江宋景。
便也愈發地輾轉難眠。
眼見著夜深,屋內憋悶,我索性披了外襟,走去院裡轉轉。
在石桌前坐了會,正看著天邊月出神時,忽地聽見門外響起了什麼聲音。
像是瓶身掉落的聲音。
「誰?」
我問了聲,屋外無人響應,我開門看了眼,卻見到了準備離開的江宋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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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邁出的腳步又緩緩收了回來,提了下手中酒瓶,笑聲很輕,「沒拿穩,吵到你了?」
「沒有。」
他喝醉了。
江宋景酒量向來不佳,此刻一壺釀酒下腹,他眼睛已紅了幾分。
猶豫再三,我還是側了側身,「進來坐會?」
「多謝。」
他緩步進來,腳步很輕。
我們在石桌前坐下,沉默良久,江宋景問我,「有酒嗎?」
「有。」
我拿了酒來,怕他胃裡難受,又備了些蜜餞。
曾以為此後一生都會殊途的兩人,如今竟也在今夜和氣的坐下,共飲一杯酒。
他同我碰了杯,一飲而盡。
開口嗓音有些啞,他問,「錦書,當初你信中提的滔天富貴如今我已有了,我們,還能重新開始嗎?」
這話他說的艱難,像是用了極大力氣。
我卻聽的心酸。
盡管竭力壓抑,眼眶還是瞬間紅了。
我吸了吸鼻子,盡量壓住哽咽聲,「其實…..」
「你今夜沒有再敲開這扇門,就代表你信中已經有答案了,不是嗎?」
江宋景怔了半晌。
然後笑了。
笑的眼睛都紅了,然後舉杯同我輕碰,杯口較我低了三分。
他說,「這杯酒敬我們。」
「敬我們再也回不去的過去。」
我同他碰杯,然後將那杯和著眼淚的烈酒一飲而盡。
過去總聽人說,人生七苦是為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
我卻覺著今日這杯苦酒更甚。
月下舉杯,人仍是當年的兩個人,心境卻早已不同。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
32
近日坊中生意很好。
因著之前的一番改進,錦衣坊如今已正式成了京城官家小姐們的私家衣坊。
每有小姐高價定制了衣裳,時隔一兩月,大街上便會有一批百姓跟風穿著粗制的同款,這也很大程度上滿足了小姐們的虛榮心,至於滿大街與她同款式的衣裳小姐們才不在意。
這種衣裳,穿過幾次便是扔了又何妨?
時日久了,錦衣坊的衣服可謂是一衣難求,那些夫人小姐們偶爾都以一件坊中訂制的衣衫來攀比。
月月累積下來,我手中竟也攢了一大筆錢。
何苒與我都是沒什麼野心與欲望之人,今日吃飯時,她問起我這筆錢打算怎麼用,我想了想,咬下一塊清火的苦瓜。
「辦個學堂吧。」
「學堂?」
何苒有些吃驚,「我們不太了解這方面,弄不好怕是會虧錢。」
「不為盈利。」
我笑笑,「我打算用我自己存的錢,辦一個免費的學堂,供那些窮苦人家的孩子讀書。」
何苒拄著下颌想了想,「這麼有善心的計劃,算我一個吧。」
「不用,我存的錢就夠了」,我替她盛了一碗湯,「你也到了年紀,總該要嫁人的,你存的錢就老老實實的當作自己的嫁妝。」
何苒臉一紅,「我嫁人還早呢。」
「那阿姐呢?你就不打算再嫁了嗎?」
我持筷的手一僵,「不打算嫁了。」
「那江……江丞相呢?」
何苒頓了下,江宋景如今位極人臣,即便是私下裡,她也沒敢再直呼其名。
我笑笑,「江丞相如今身居高位,權勢都有,自是會有更好的良配。」
何苒張了張嘴,最後還是咽下了話音,什麼都沒說。
午飯後。
我正在籌劃學堂的事,忽然聽見屋外何苒在叫我,「阿姐!侯府又派人來了。」
我不勝其煩,「幫我拒了,就說我身子不適。」
「好。」
那個過去總是不服老的侯爺,如今是真的老了。
而且,是日漸蒼老。
他也開始真正正視起了我這個不受寵的女兒,三五不時地派人來邀我回府聚聚。
無一例外都被我拒絕了。
若我原諒他,就是對我娘的背叛。
對我被毀掉的一生的背叛。
等我將學堂的事初步計劃好,抬頭,才發現窗外落雪了。
又是一年冬。
「阿苒,」我偏頭去看不遠處的何苒,「今天是什麼日子?」
她回應了我月份日期。
我嘆了一聲。
再過兩日,便是阿姐的忌日了。
阿姐已走一年了。
有時午夜夢回,我還能夢見阿姐,夢見她穿著最愛的月白色長裙,巴掌大的臉卻比雪還蒼白。
想的正出神,門外忽然響起一道熟悉聲音。
「書兒。」
這別扭的稱呼讓我皺了皺眉。
抬頭,便看見侯爺走進了衣坊。
數月不見,他是真的老了,甚至身邊還跟了個攙扶的小廝。
他匆匆進來,都忘了抖落身上積雪,忙不迭的走到我面前,「我聽下人傳話說,你身子不舒服?」
「哪裡不舒服,和爹說,我已經讓郎中趕過來了。」
他一臉殷切地看著我,似乎想要從我臉上看到幾分動容。
可實際上,我連多看他一眼都不願,「沒什麼,侯爺不出現在我面前我就沒什麼不舒服之處。」
那個往日高高在上的侯爺尷尬的搓了搓手,卻沒反駁一個字。
「書兒,你和爹回府吧。」
他看了看衣坊,臉上的神色像是心疼,「這裡環境哪裡有侯府好?你跟爹回去,爹讓廚房做些你愛吃的,好不好?」
「不必了。」
「我與侯爺素昧平生,侯爺請回吧。」
周問蒼站在我身前靜靜看著我,顫著唇想要說些什麼,最後還是選擇了沉默。
他轉身離開,又忽然開了口,「其實,回想這一生,我自問無愧天地,唯獨虧欠你們母女。」
「對不起…..」
最後三字,他說的很輕,似乎有些艱難。
侯爺周問蒼緩緩離開,肩頭似乎比來時又垮了幾分。
他被小廝扶著出了衣坊。
剛走兩步,卻踩著積雪一滑,整個人摔在了衣坊門口,頗為狼狽。
街道對面有一扎辮小童路過,見狀捧腹大笑,「阿娘你看,那人摔了個狗吃屎!」
對面婦人看出了侯爺的身份,忙捂著小童的嘴匆匆離去。
隻有小廝慌亂的扶起了他。
何苒走到我身邊,輕聲問我,「阿姐,你真不打算原諒他了?」
「不原諒。」
「可是……我記得你小時候不是很渴望父愛的嗎?」
我笑笑,扶去了何苒肩頭落的雪花。
「你也說了,那是小時候。」
「侯爺的所謂父愛我見過了,現在覺著也不過爾爾。」
33
兩日後。
我帶了阿姐最愛的糕點與果釀去她墳前看望。
墳前有花,應是侯爺來過。
我蹲在墳前同阿姐說了好多話,又將油紙展開,把糕點——擺放,「阿姐,這些都是你最愛吃的,過去你總怕吃多了長肉,這回...」
我忍不住哽咽,「這回可以放心吃了。」
「不夠了就給我託夢,我再給你買。」
點了火盆,我朝裡一張張扔著帶來的紙錢,「若是缺錢也和我說,若是想我...」
「就來夢裡見見我。」
「我,很想阿姐。」
長眠地下的阿姐自是不會給我回應,可忽然吹來一陣風,卷著雪花擦過我的臉,那一瞬間,我就覺著許是阿姐回來看我了。
我在阿姐墳前待了許久,直到手腳都有些凍僵,正準備離開時,一轉身,卻看見了謝珩。
聽聞,江宋景上位後事事同他對立,弄的謝珩苦不堪言,一時間倒也沒有時間和精力來纏著我。
謝珩快步走來。
手中拿著的送給阿姐的話被他隨手扔在了地上。
他一把攥住我手腕,「江宋景還真是你養的一條好狗,為了你,他上位後專盯著我咬,非要把我拖下水。」
他語氣冷冽,「你滿意了?」
手抽不出來,我笑笑,「挺滿意的。」
「唯一覺著可惜的就是——」
「你現在還能好端端的站在這裡發瘋,有點可惜。」
他手下用力,直到見我變了臉色,才訕訕地松了手。
我後退兩步,與他隔開距離。
「謝珩,我等著看你的下場。」
34
我知道謝珩會有報應。
可我沒想到這一天來的如此之快。
阿姐墳前一見,三日後,宮裡便傳來消息——
太子意圖篡位,證據確鑿,而在東宮搜出的信件更是將所有根源都指向了謝珩。
將軍謝珩暗中挑唆指使太子謀反,其罪當誅。
宮中當即派兵捉拿謝珩,可此刻的謝珩卻跑來了我房間。
「周錦書。」
他穿了身黑衣,臉色陰沉,一把將我從床榻上拽起,二話不說點了我的穴道,「沒時間和你解釋了,我先帶你走。」
「追兵就快來了。」
說著,他將我扛在肩上,帶我出了房間。
我手腳動彈不得,全身上下隻有嘴能動。
「謝珩,你的報應要來了嗎?」
「你逃不掉的,我倒是該謝謝你,將我帶上,讓我能親眼見著你這座高樓坍塌。」
「真是暢快。」
「閉嘴!」
謝珩朝我吼了一聲,運起輕功,帶著我縱身躍上屋檐。
為了防止我大叫引來追兵,他扯下一塊布料塞進我嘴裡。
我閉上眼。
感受風從耳邊掠過。
也感受著風速漸小。
其實,不是風速小了,而是謝珩的速度慢了。
他自己當然也察覺出了,可他並未懷疑我,隻是皺了皺眉,繼續帶著我逃離。
直到…
他再撐不住,摔倒在地。
我也跟著一同摔了下去。
倒地的那刻,他竟還不忘將我護在懷裡,做了我的人肉墊。
若不是他曾做過那些事,我或許還當真會有些感動。
謝珩撐著地面想要爬起身,卻幾次都失敗,又無力地摔了下去。
「你..…」
他終於猜到了是我。
他倒在地上,不敢置信地望著我,「你動了手腳?」
「是啊。」
我在距離他幾步遠處緩緩蹲下身,「得知消息的第一時間我就在屋裡點了摻過料的燻香,怕你在我房中時間短來不及中招,我還在我身上也加了。」
「放心,我提前吃過解藥。」
我笑笑,「謝珩,你說追兵要有多久趕過來呢?」
話音落下不久,遠處便傳來陣陣腳步聲。
追兵來了。
我看著倒在地上,姿態狼狽的謝珩,心頭隻覺無比暢快。
謝珩年少領兵,徵戰無數,是倨傲的少年將軍,所以,和我之間種種,他從不覺有錯。
在他看來,我一個侯門私生女,即便沒有名分,能懷上他的孩子也該是我的福分。
他從未想過自己毀了我一生。
至於後來,他以江宋景逼我,故意讓江宋景得知我懷了他的孩子,又設計讓阿姐知道了一切,導致了阿姐的死,甚至在阿姐死後逼我生下孩子,以上種種,他都認為是愛我的證明。
這人從不懂愛。
他隻是單純的狂妄與自私。
追兵很快趕到。
曾立下赫赫戰功的謝將軍,此刻卻倒在地上,被趕來的追兵團團圍住,狼狽的不得了。
他艱難地仰著頭看我。
那雙多情的桃花眼裡布滿血絲,猩紅一片。
一字一句,在這最後一刻,他似乎仍在期冀著什麼,「周錦書,你可曾,對我動過心?」
我居高臨下地看他。
坦然承認,「動過。」
謝珩笑了笑,眼底似乎有著一閃而過的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