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裏有了些傳言,有小朋友和我說我爸爸死了。
我去問了老師,問了阿姨,她們隻是紅著眼眶,摸了摸我的頭。
我跑回了自己家,坐在自己房間的床上。因為上了小學,我才有了自己的房間, 在四天前我還和爸爸一起窩在床上猜腦筋急轉彎。
可是現在我隻能坐在床沿,對著窗戶發呆。
屋內沒有開燈,隻有窗子那裏可以透過微弱的光。
像是什麼都沒想,也像是想了很多,爸爸的模樣在腦子裏有時很清楚,有時很模 糊,在短短的一下午,我就感覺自己和爸爸生分了,又感覺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 親近過,整個人空得很。
身後的門被打開,路阿姨打開燈,看到我在裏面大松了一口氣。
「行行在這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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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眼眶和和鼻頭都是紅的,我愣愣地嗯了一聲,她嘴角往下墜了一下,又很快 被她拉起來,抽了下鼻子把許行航推進來,「航航你在這裏陪陪行行,媽媽去打 個電話。」
她抽噎著出去了,沒有關燈,屋裏亮堂堂的。
許行航的包子臉皺在一起,他緊鎖著眉,抿著嘴,一直看著我。
我開了口,好久沒有說話,聲音又沙又啞。我說:
「許行航,我沒有爸爸了?」
這句話說出來,我才恍然意識到了什麼,一絲清明炸開在混沌中,我醒了過來, 且真真切切地知道。
我沒有爸爸了。
「許行航,我沒有爸爸了。」
像是打開了某個開關,在剎那間,我失去了控制,眼淚刷地流下來。原來在極度 痛苦中,嘴角真的會不可抑制地下垂,大腦一片空白,隻知道重複一句話。
「..我沒有爸爸了..」
屋內充斥著我撕心裂肺的哭聲,哭得喘不過氣。
我不知道當時的許行航能不能理解我的痛苦,那種清楚明白再也見不到爸爸摸不 到爸爸的痛苦。
他走到我跟前攬著我,學著哄小孩的樣子,一下一下地拍打我的背,我的哭聲變 得沉悶,渾身不可抑制地抖動。
路阿姨進來哄我,可怎麼也不能把我從許行航身上扒開。
那個時候我分不清自己抓的人是誰,隻不過是想抓緊眼前這個人。
哭了很久,我哭累了,不知不覺就要睡著。我倒在床上,許行航伸著小短手越過 我拉過被子,給我蓋得嚴嚴實實。
我從被子裏伸出手拉住許行航的衣角,帶著困意和哭腔對他說:「許行航。」
我突然覺得這屋子太空了,我害怕隻留我一個人。
他坐在床邊,後來直接趴到我的枕頭邊,幫我撥開了黏在臉頰邊的頭髮,直勾勾 地看著我的眼睛,小聲地說:「我在呢,孟行。」
我在呢。
這句話就像是一顆定心丸,我撐不過疲累睡了過去。
睡得並不安穩,爸爸的聲音一直在我耳邊響起,他的樣子也一直在我腦海裏浮 現,卻一點點地模糊起來。
我努力睜大眼睛想看清楚他的樣子,可他離我越來越遠,最後被包裹進一團白光 裏 。
朦朦朧朧裏,我聽到一個聲音,激靈一下,我的意識醒了,可以聽到外面的聲音。
許行航在說話:「媽媽,我今晚在這陪著孟行吧,她很難過。」
隻醒了那麼一下,我又睡了過去,這一次沒有做夢,睡得很安穩。
醒過來的時候他趴在我床邊睡得昏天黑地,我把被子給他分過去了點,他感受到 熱源,不自覺就鑽進被子裏靠近我。
我也靠近他,像是在尋求慰藉,要挨著什麼才有安全感。
我在呢,孟行。
10
公車一個晃動,把我搖醒,我身上搭著一件黑色外套,臉上冰涼一片。
許行航坐在我旁邊,身上隻有件白色高領羊毛衫,他頭向後仰著,嘴巴半張,睡 得不安穩,眉頭都皺在一起。
窗子上薄薄的霧氣開始化水,向下流淌滑出道道水痕。 太陽已經升起來了,高樓大廈也擋不住瑰麗的天空。
我靠向許行航,把他的外套盡力展在兩個人身上,他像那個早上一樣縮進來,兩 個怕冷的人靠在一起取暖。
「許行航。」我小聲叫了他的名字,並不是想要叫醒他,隻是突然有了喊他名字 的念頭。
本沒有打算得到他的回應,沒想到他眉頭更緊了一點,伸出胳膊把我攬到他的懷 裏。
他含糊不清地嗯了一聲,嘴巴都沒有完全張開,說了兩三遍極模糊極輕的「在」。
喉嚨頓時被哽住,心中五味雜陳又酸澀得要命。
我放鬆下來,頭靠在他的肩膀上,聽著他淺淺的呼吸聲,整個人都變得溫暖。 他一直在。
墓園對面是花店,他和我都挑了一束花放在爸爸墓前,照片上的爸爸一直笑著,
我看著看著也笑了,在爸爸的注視下,我牽起了許行航的手。
心裏在說:「爸爸,這個人會一直在我身邊的,你放心吧。」
我要訂婚了,爸爸一定得知道。
這個時候墓園裏三三兩兩進來了其他人,我和許行航出去正好和他們錯身。
在等公交的時候,許行航突然抬手按了按我的眼眶底下。
我不明所以,眯著眼睛微微向後仰了仰頭。
「你幹嗎?」
他先是沒說話,埋頭翻起我的包,掏出面小鏡子,放到我眼前。
「你昨晚做賊去了,看看你的黑眼圈,和你走在一起我都怕有人報警。」
「為什麼?」其實我有些心虛,我不知道昨晚我算不算是個採花賊。
「告我私養國寶。」
我嗤了一聲,翻起白眼,把鏡子奪回來,自己仔細照了照,眼底一片青黑。
越是臨近清明,或是爸爸的祭日,我越睡不著,那天下午的痛苦如影隨形,總是 在那幾天裏很清晰。
昨夜睡不著,除了心裏那抹似是而非的悸動,仍夾雜著來墓園看爸爸的低沉。
「許行航,你怎麼總是跟著我啊?」我收起鏡子,明知故問。
他平時懶得出門,也沒有見我的欲望。但在這時候,他一定會跟著我。哪怕我什 麼也不說,他也知道。
爸爸去世後,有時候媽媽怕痛苦,怕情緒崩潰不肯來,有時做好了心理建設願意 和我過來。
每一年和我來看爸爸的人都不一樣,但每一年的人裏都有他。
他聞言睨了我一眼,把我們緊緊牽在一起的手舉起來,懶洋洋地說:「我跟著我 女朋友,礙著你什麼事了?」
他的手很大,可以把我的手完全包起來,緊緊地,密不可分。我看著交纏在一起 的手,臉突然熱了起來,渾身燃起了一股衝動,由下而上,沖到我的大腦,我脫 口而出,
「許行航,我們在一起吧。」
他愣了一下,先是傻傻地點了一下頭,後來反應過來,不明所以地問我:「我們 不是已經在一起了嗎?」
不是,不是那種在一起。
不是因為規避風險,也不是為了躲避大人催婚。
在一起,就是因為兩個人想在一起。
我驀地焦躁起來,想和他解釋,又不知道該怎麼和他解釋,還擔心和他解釋後得 不到自己想要的結果。
他越來越迷惑,我急得眼眶都熱了起來,手心急出汗,握在一起的掌心一片濡 濕,我孤注一擲,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總歸是說了什麼不得了的話。
那一瞬間,我的時間仿佛停止了,世界一片空白。
「我們做吧!」
我的聲音像是在山谷裏回蕩,一陣又一陣。
許行航表情僵硬了很久,像是沒聽清我的話,又像是沒明白我的意思,漸漸地, 他的眼睛開始瞪大,不可置信地看著我,話都說不連貫,結結巴巴的樣子有些蠢。
「孟行,你,你想嫖我?」
說到後來他的聲音驟然拔高,險些破音。
幸好周圍的人不多,他們投過來驚詫的視線讓我渾身血液倒流,後知後覺地意識 到自己剛剛說了什麼。
臉上燥得很,許行航還是那副回不了神的蠢樣子,羞恥惱怒一時間全部湧上心
頭,我一咬牙,壓低了聲音,「怎麼了?難道說你之前一直不找女朋友不是因為 你懶,而是因為你有隱疾,怕被人發現?」
我清清楚楚聽到他冷哼了一聲,我抬頭看他,他的臉已經紅透,一雙眼裏卻明明 白白寫了找死兩個字。
可是狠話已經放出去了,我隻能硬著頭皮,挑釁地看著他。
當事人就是很後悔。
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
我和他已經走進了商場,他對著超市入口給我挑了個眉,我再三用眼神央求,最 後隻得到了一聲冷哼。
這個時候好像所有人都在似有若無地看著我,我推著購物車在各個貨架間徘徊, 也不知道自己拿了什麼,看到順眼的就往車裏扔,許行航那廝一個不留神就溜 了,也不知道他跑到哪裡去。
隻剩我一個人龜速挪到貨架旁邊,在收銀員清點的時候,飛速拿了一盒扔進去, 佯裝無事地玩著手機,等她結賬。
小姐姐好像往我臉上瞄了一眼,我的臉逐漸升溫,將手機盯出花來。
從未如此覺得度秒如年過。
好在有驚無險,我拎著那大袋東西,在商場裏找了個座位坐下,點了兩杯奶茶, 邊喝邊給他發消息。
「活否?」
不知道他在幹什麼,過了好長時間才給我回消息。
「我看到你了,等會兒。」
我左右環顧,附近是電梯,除了奶茶店就是美妝店,都沒有他的影子。
我低下頭剛想細問,突然被無數悠悠升空的粉色氫氣球吸引住目光。
人群一陣呼聲,有音響放起音樂。
麥克風的嗡鳴聲響了一陣,接著是一道清朗卻明顯帶著顫抖的聲音,他結結巴 巴,並不連貫說了好些話,最後他說:
「你願意嫁給我嗎?」
那道清瘦的身影跪就在我前面的空地上,未咽下的奶茶順著我微張的嘴縫流了一 點出來,我連忙低頭去擦,就聽到歡呼聲祝福聲在這塊區域響起。
那個男人已經求婚成功,和他身前的女孩擁抱在一起。
圍觀者臉上帶著的是姨母笑,眼含笑意地看著抱在一起的兩個人。
我無意識摸了摸自己的無名指,吸了一大口奶茶。說不清心裏是什麼滋味,想著 估計這輩子也不會有這個體驗了。
旁邊沒喝過的奶茶被人拿了起來,許行航坐到我對面,戳進了吸管,回頭望過 去,看了一眼就轉了過來,抬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傻了?」
我瞥了他一眼,低頭喝奶茶,踩雷了,這個新品不好喝,我皺了皺眉,「這個不 好喝,以後不買了。」
「誰讓你出了新的就要買,也不看看別人的評價,能不踩雷嗎?」
我把奶茶放在桌上,拿起手機看了看,才剛正午,想說一會兒去吃個午飯,就見 他一直摸著自己的奶茶,也不喝,隻盯著我這一杯看。
「看什麼?」
他目光閃了閃,挪開視線,捏了捏奶茶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然後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