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我倆進山裡之後,從理論意義上來講,我壓根沒見過他的臉。
在面包車上,上司捂著臉吐到昏天黑地,我壓根沒看到他的模樣。
下了車後,塵土飛揚,我們兩個都狼狽不堪,更沒有興致去打量對方的長相。
我們匆忙交換了名字——
「我叫安靜靜,祖宗十三代那個。」
「我是顧祁,祖宗十八代那個。」
我們各自點點頭,看起來好像在記名字,實際上彼此都在內心說哦,這就是那個比我還慘的倒霉蛋啊。
那個山頭特別大,異常大,幾個柵欄裡,全是豬。
全他媽是會動來動去的豬。
請原諒我用詞粗鄙,因為我一想到那如出一轍的一張張豬臉,我就忍不住想要罵街。
我和顧祁說話很少,他埋頭數東邊,我埋頭數西邊。
每天下班去睡土炕前,我們都會碰頭,喝一點珍藏的可樂。
他咬著牙說:「去他媽的。」
我咬著牙迎合:「對!去他媽的。」
山上信號不好,而且我每天工作完,就累得倒頭就睡,所以我才沒有去看李烏狼的直播。
我本以為一個名字金光閃閃、霸氣無比的公司,就算數豬,也應該是數字化、自動化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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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料想到我會這麼慘,所以我壓根就沒有提前和李烏狼打招呼,這應該就是他說我消失不見的原因吧。
我們數豬數到第三天時,顧祁的桃花開了,他被農場主家的小姑娘看上了。
我渾然想不通,灰頭土臉、連西裝都沒穿的上司是怎麼吸引到人家年輕活力的小姑娘的,但是這一切就是發生了。
晚上,小姑娘含羞帶怯,招著手讓顧祁過去吃豬肉。
其實女追男隔層紗,但是小姑娘追錯了路,顧祁現在做噩夢都會夢見自己數豬數串了行,厭豬厭到至極,直接冷臉拒絕。
小姑娘噘著嘴,哭哭啼啼地走了。
第二天,農場主面色不善地擋住我們,硬說我們的著裝有毛病,不衛生,會帶細菌,讓我們在三十攝氏度的大熱天穿厚厚的防護服,頂著日頭數一天豬。
到時候,豬感不感染我不知道,但我肯定會死,我非常確定。
我當時情緒很不穩定,顧祁還正色著和農場主交涉,我直接扶著欄杆,去角落平穩情緒。
可是面對安逸著、悠闲自在地吃著豬食的一張張豬臉,我一下繃不住了,「哇」的一聲就開哭。
我也不知道,我哪來那麼多眼淚,像壞了的水龍頭一樣,關也關不住。
顧祁事後說,那時我臉上帶著土,眼淚衝出兩條溝壑,醜得嚇人,但是他事發時卻並沒有嘲笑我,甚至沒有移開眼睛,反而皺著眉,緊緊盯了我半晌,像是猶豫不決地思考著什麼事。
然後他最終做了決定。
顧祁走到農場主面前:「之前在xxx會議上好像見過您,您當時的演講非常精彩。」
農場主道:「我可沒去過×x×會議,那都是混出來的企業家才能去的,哈哈哈,你記錯人了吧……你是怎麼過去的?工作人員?」
在我被美化的記憶中,顧祁當時渾身都泛著佛光,他從容款款、雍容華貴地張開尊貴的口:「家父是x××企業的總裁,兼任x××,×xx,和×××的董事長,他將旗下一家小公司交給我練手,正好×××會議的主辦人是他的老朋友,所以讓我去xxx會議去找熟悉的叔叔們聯絡一下感情。」
我當時震驚到了,以至於聽得朦朦朧朧,隻捕捉到了關鍵字。
總裁!
主辦人!
練手!
那個農場主的表情也肉眼可見地震驚了。
顧祁像是忽然頭皮一痒,抬起手理了理頭發,裝作無意之間撸起的袖子下,露出一塊限量版,超級昂貴的手表。
農場主徹底信服。
手表!
我怎麼之前沒見他戴過這塊?這塊很貴嗎?
當時的我,就像是一個沒見識的土狗,呆呆地站在群豬旁邊,和它們一起扭過頭,炙熱地看向顧祁。
農場主那種刁難的表情瞬間變了,他說他這邊太簡陋了,難為年輕人,真是愧疚,他有熟人,能借來無人機,可以直接拍好照片,系統掃描豬的頭數,顧祁隻需要負責審核就可以了。
不過,再得來一個人,手工數完樣本柵數,方便對照復核。
農場主扭頭看向我,眼神中多了幾分徵詢。滿臉寫著「那你爹是誰呢?」
我知道,他懷疑我也是臥虎藏龍,有個身價上億的好爹。
我顫抖了一下,虛弱地看向農場主,又虛弱地看向無知的豬,最後盯著顧祁,像是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我顫顫巍巍地指向顧祁。
「他,他是我幹爹。」
顧祁那時候的表情,我至今還記得。
他像是被豬拱了一樣,不可置信地扭過頭,灰頭土臉中,我還能分辨出他瞪得極大的眼睛。
我背過農場主,哀求地看著他,竭盡全力做著口型:「我不要再數豬了,我不要再數豬了,我不要再數豬了。」
顧祁深深吸了一口氣,忍辱負重,他沉聲,甚至一開始發不出聲音。
農場主殷切地看著他。
他咽了咽嗓子,屈辱地妥協:「對!幹爹!」
農場主的表情瞬間了然。
「哦~」
顧祁說完後,就低著頭往外衝,我怕他因為被辱了清名去尋死,一個衝動跑到豬欄前撞成一縷香魂。我又顧念著不能讓農場主識出破綻,隻能像個妖精般扭著身子,頂著亂蓬蓬,幾天沒洗的頭,攔住他的胳膊。
顧祁等農場主看不到時,便一下把我甩開。
「安靜靜,你流氓啊你!」
他下唇哆嗦,還想說什麼,卻甩袖離去。
再後來,我們很快就結束了數豬之旅,回到公司後,他的真實背景被有心人傳了出來,考察期結束,便一飛衝天,成了前途大好的精英。
而我待在人才池裡,被分到一個折磨人的組,差點被開除,直到——
兩年前,晚上一點整。
我再次遇到顧祁。
我的上司,顧祁。
等我認出他就是那個和我一起數過豬的兄弟後,我感覺他記仇,所以才對我異常嘴毒,但我不怎麼在意他的罵。
我辱過他的名聲,他討厭我,也是合情合理的。
17.
我回過神來,毫不猶豫地點開那個《李烏狼首個熱門榜一是怎麼來的——全錄屏》
我想知道真相,我想知道我錯過了什麼。
視頻一開始,氣氛很不對勁。
李烏狼沉默地坐在桌前,身後是兩個語氣熱情到虛假的運營。
「歡迎各位來到小狼的直播間啊,歡迎歡迎,今天小狼的直播間改版咯,會有一些更刺激的東西哦,大家準備好禮物,今晚一定讓大家大飽眼福。」
攝像頭對準了李烏狼那張絕豔的臉,他雙眼盯著屏幕,像是在找什麼人。
身後的運營繼續介紹道:「今天小狼有個任務,我們每隔十分鍾就會多綁一條繩子,他要在完全被綁住之前,舔掉桌子上所有水果表面的糖塊,成功得到所有水果後,任務才算成功哦。
「不過,大家也有一個任務,每隔十分鍾,打賞超過一定額度,我們就追加水果,哈哈哈,好像有人知道怎麼玩了?沒錯,考驗你們手速的時候到了!」
桌上放著一長條木板,水果被糖塊黏在木板上,有的水果太過於柔軟,牙齒輕輕一碰,就會破掉。
所以,他隻能歪著頭,緩緩地,用舌尖一點點舔。
第一條繩子綁住了李烏狼的雙臂,讓他反背著手。
第二條繩子是一根黑色的絲帶,系在他的脖子上,一頭拴在桌腳,讓他無法掙脫。
第一次的打賞目標,一分鍾就完成了。
追加的水果讓李烏狼的任務完成遙遙無期。
當第三條繩子將他的左腿牢牢綁在扶手上時,李烏狼狠命地開始掙扎,他的臉羞恥般地漲紅,卻刺激著直播間的路人,打賞出更多的錢。
彈幕裡,所有人都是某站的常客,他們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一片汙言穢語中,梗著脖子去舔水果的李烏狼湊電腦屏幕湊得很近,隻要稍稍一抬眼,就能看到。
我期望他看不到。
可是他卻還是抬頭了。
昏暗燈光下,電腦屏幕亮得發燙,那一行行黑色的字無比清晰地照射在他的眼珠上。
我看不下去了。
李烏狼為什麼沒有告訴我?
他如果缺錢,明明有更多法子的。
我捂了捂眼睛,平定心緒後,才重新點開播放。
我眼睜睜地看著我無法阻止的過去。
李烏狼嗚嗚亂叫,他掙扎得越狠,直播間的打賞就越多。
所有人以為他演得真切。
但是他其實沒有演,自尊心那麼高的一個人,他是真的害怕,真的不想再做下去了。
他的眼尾發紅,惡狠狠地瞪著糖塊,像是逼到絕路的狼,用力地想要掙開身上的繩子,隱忍的嘴巴張張合合,終於發出顫抖的哭聲。
可沒有人在意,一個人都沒有。
所有人狂熱地打錢,期盼著一個瘋狂的、大尺度的結局。
運營看著熱切至極的彈幕,把他當做一個商品,隨手擺弄出更多的姿勢。
李烏狼將頭貼在桌子上,重重地撞了一下。
又撞了一下。
他的頭骨砸在堅硬的木桌上,讓鍵盤都嗡嗡顫動。
他吸了吸鼻子,將自己的眼淚撞了回去後,像是認命般,隻是更加拼命地舔掉剩餘的糖塊。
他時間緊迫。
奇怪的是,明明時間緊迫,明明屏幕上全是將他視為玩物的惡語。
他卻在那麼迫切想要贏,想要逃走的時候,做了一件無比浪費時間的事情。
每隔一分鍾,李烏狼便要抬眼看屏幕,眼珠上下轉動,在滿屏密密麻麻的彈幕中找尋著什麼。
他找不到後,便垂下眼,繼續舔。
隔一會,再抬頭搜去。
一次。
兩次。
無數次..
我閉了閉眼,錄屏是觀眾視角,我能清楚地看到那些人的話,連我這種旁觀者都看不下去,我不知道李烏狼為什麼這麼傻,硬生生去給自己找罪受。
李烏狼在最後一根繩子綁過來時,終於結束了任務,他面無表情地用唇叼住最後一顆草莓,等到運營遺憾地宣布他任務成功時,毫不猶豫地將草莓吐到了地上。
視頻結束,屏幕變為一片黑暗。
他的苦難結束了。
我的下唇顫抖了一下,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屏住呼吸足足一分鍾。
當我恍惚地想要退出這個視頻時,手指點錯,點到了推薦欄中的一個遊戲主播自己的雙殺錄屏。
主播視角的界面,左下角清晰地顯示當前在線人數,離彈幕挨得很近,每隔一分鍾都會更新一次。
而李烏狼的眼睛,剛才恰好一直死死盯著電腦的左下角。
我遲鈍的神經像是被電擊中,瞳孔震顫。
我好像知道他在找什麼了。
他在找一個在線用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