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嗣王氣急,於是原本應該留在京中為官的進士,貶到了偏遠地方做縣丞。
這些,種種一切,我後來才得知。
彼時我做人的年齡已經三十一歲了,是個不折不扣的婦人。
聞璟依舊很喜歡我,待我甚好。
晨起梳發時,他看到了我的一根白發,神情愣怔了下。
我斜著眼睛看他,似笑非笑:「嫌我老了?」
他頓時神色一變,握著我的手道:「沒有,阿姊在我心裡,一如往昔。」我摸了摸他的臉,止不住嘆息一聲:「聞璟,你還這樣年輕。」
這樣年輕的清池縣令,成婚四年,一直未有孩子。
我曾在北山和小花妖她們聊起人的禮教和規矩,說了句「離經叛道活不下去的」。
我是一個妖怪,可是做人久了,亦會被俗世困擾。
新調任來的餘知府設宴,聞璟攜我同去,官眷們在一塊喝茶時,知府夫人等人斜
睨著看我。
「身為正妻理應大度,三年無所處,便該為夫君著想,主動為他納妾,否則日後他自己養在了外面,豈不是打你的臉面。」
「沒有子嗣本就是你的過錯,如若再善妒,是錯上加錯。」
「男人哪有不想要孩子的,再過兩年,聞大人便該急了,會與你生了嫌隙,怨你厭你。」
「別太自私,學聰明點,他怎麼可能隻有你一個女人,簡直異想天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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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你一言我一語地批判我,因為她們的丈夫都有妾,容不得聞璟沒有。
也容不得聞璟對我一心一意。
我沒有的,你也不該有。
我自然不會理會這些,付之一笑而過。
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發現自己逐漸被同化了。
聞璟是人,他還年輕,一輩子那麼長,怎麼可以沒有孩子?
我真是太自私了,下山為了報恩,卻陰差陽錯要害得聞璟絕後。
怎麼對得起聞老伯?
再者,聞璟真的不想要孩子嗎?
你一個妖怪,跟人爭什麼?給他納妾,讓他有孩子,不要再落人口舌,被人指指點點。
讓他完完整整,了無遺憾地走完這一生。
打定主意後,我挑了在我身邊貼身伺候的丫鬟——今玉。
她十六歲,模樣姣好,眉清目秀,還認識字。
更重要的是,她每次見到聞璟,喚一聲大人,便面頰緋紅。
我問她願不願意給聞璟做妾。
她先是一愣,然後臉直接紅到了耳根,說但憑夫人做主。
於是晚間的時候,我又問了聞璟。
他正脫下外袍掛在衣架上,聞言也愣了下,一步步朝我走來,手撐著床看我,面色平靜:「阿姊認真的?」
我點了點頭。
他倏地笑了一聲,起身上床,雙腿跨坐在我腿上,起身俯下,按住了我的手。
「你知道納妾意味著什麼嗎?」
他定定地看著我,眸光沉沉:「我不再是你一個人的,你需要和別的女人分享丈夫,我同你做過的事,也會同她做。」
我被他按壓得不能動彈,蹙頭道:「我又不是傻子,當然知道。」
「所以這些,你都願意?」「嗯,願意。」
我已經好多年沒有見過他哭了。
二十三歲的聞璟,松開了我的手,他捂了一下眼睛,再次望向我時,紅了眼眶,哽咽道:
「這麼多年過去了,阿姊還是不喜歡我,對我無意?
「你的心是石頭做的,我始終不曾將它捂熱過,餘知府送的女人我沒要,貼上身來的官妓我推開,你倒是大方,上趕著給我納妾。
「聞璟,我年齡大了,生不了孩子。」
「我有說要孩子嗎?你能不能生我會不知道?」
他突然來了脾氣,泛紅的眼睛猝不及防地落下淚來,然後俯身惡狠狠地咬在我肩頭。
我痛了一下,想要將他推開,他反倒壓得更緊,將臉貼在我脖頸。
「阿姊,我從一開始,就沒想過。」
「什麼?」我神情愣怔。
聞璟沒再說話,他的眼淚灑落我脖頸,好一會兒,突然起了身,未再看我,下床離開。
18
聞璟搬去了書房住。
他生氣了,不再搭理我。
我有些難受,一點也不想跟他冷戰。
因為我突然發現,我習慣了每晚跟他同睡,每次醒來躺在他懷裡,聞他身上好聞
的氣息。
連綿細雨在午後落下,我讓廚房燉了雞湯,打算待會送去給他。
我已經想了好幾日,我要告訴他,納妾的事作罷,今後我再也不會提。
我還要告訴他,我的心不是石頭做的,一直都是熱的。
他對我而言,既是鏡花水月的一場情緣,那麼為了不留遺憾,今後我應該對他好一點。
山中來的妖怪,也該有自己的主見。
雞湯燉好後,我回房間換了件聞璟喜歡的海棠紅梢子。
還傅了粉在臉上。
鏡中的女人儼然是真正的半老徐娘了,雖然依舊體態勻稱,面頰紅潤,眼尾處卻有幾道明顯的細紋。
風韻猶存,正該是三十一歲的婦人,我很滿意。
換好衣服後,我到了廚房。
卻發現原本放在案上的那盅雞湯,不見了。
我很詫異,問了在廚房忙活的粗使婆子。
她想了想:「今玉姑娘端走了,說是夫人特意給大人燉的雞湯,她給送去書房。
我眉頭蹙起,有些不高興了。
因為我清楚地記得,自己並未說讓她給送去書房。
但讓她給聞璟做妾的話,卻是我親口說的。
自作孽,不可活。
我長長地嘆息一聲,打算立刻去書房,當著聞璟的面,也給今玉說清楚。
她才十六歲,模樣又好,先前是我糊塗了,倒不如直接將賣身契給她,還了她的自由身,再找個如意的情郎。
嫁給聞璟做妾,算不得什麼好。
我帶著丫鬟穿過長廊,隻待再往前拐個彎,便可以見到聞璟了。
正是這時,有個僕人叫住了我。
「夫人,前堂有客人找您。」
我從未想過,此生還能再見到沈辭山。
當年那個牙很白,模樣清俊的青衣小道士。
他如今可不是小道士了,看上去是個穩重老成的道士。
沈辭山變了好多,他似乎不愛笑了,一本正經的臉上,寫滿了嚴肅。
見到我第一眼,他說:「小月,我需要你幫我。」
出事了。
元姬跑了。
沈辭山說,當年他在北山收了她,帶去了蜀地,師父將她鎖在了觀裡的九幽樓。
那是一座鎮妖塔。
他們本意是壓制她,煉化了她的妖氣。
豈料元姬竟然入了魔,趁師門不備,殺了好幾名岷山弟子,逃了出去。
他說到此處時,我仍未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沈辭山又道:「九幽樓內有結界,囚禁妖物數千年,元姬是第一個跑出來的,她應該已經不是元姬了,是那條公蛇。」
當年在北山,元姬吃了柳妄卿,其實是要與他共享軀體,合二為一。
那時她正處於融合的關鍵時期,所以需要瘋狂進補,獵殺生物。
而沈辭山,是在她最脆弱的時候,將她收了。
關進九幽樓後,誰都未曾想到,柳妄卿反噬了元姬,墜了魔。
他搶奪了元姬的身體,入魔後獨享。
「逃出九幽樓,他費了不少力氣,所以一路在獵殺,殘害生靈,食精怪內丹。」
沈辭山頓了頓,「他是從蜀地跑出來的,我和三位師兄追他到了北山,他如今太厲害了,那一帶生靈塗炭,師兄們都死了,隻剩我一人,北山既是他的地盤,也是你的地盤,所以我來找你幫忙。」
19
我已經顧不得再做聞璟的妻子了,也不再裝什麼三十一歲的婦人。
我搖身變成了從前那個劉小月,一襲白衣的北山妖怪——兔子精。
我生於北山,原隻是一隻普通的兔子。
後來陰差陽錯,食了半顆仙丹。
我一直留在那裡,山風乍起時,在洞口搓小藥丸,抑或坐在土地廟上發呆。
我望著那輪清冷的月亮,無比渴望能夠飛升成仙。
哦對了,我本還有一群妖怪朋友。
可是重回故地後,土地廟裡的小老鼠瑟瑟發抖,告訴我它們全都沒了,被柳相公吃了。
小花妖,小槐,包括那個總是一臉傲慢的黃大仙黃翁。
但凡此地有點修為的妖怪,都被柳妄卿食了內丹。
於是那朵牽牛花枯萎了,再也不會開,我洞府前的槐樹,也枯死了。
多不容易,小槐才長出人的四肢。
我的神情那樣冷,身子止不住顫抖。
眼睛紅得像要溢出血來,我對沈辭山道:「找到他,我們一起宰了他!」
北山山形復雜,我知道柳妄卿在哪兒。
他盤踞在平地龍脈上的一處懸崖。
當初他和元姬一起來到這裡,正是看中了這塊風水寶地。
對於沈辭山來說,覓龍點穴並非難事,難就難在如今的北山,烏雲壓頂,黑霧彌漫,全都籠罩在柳妄卿的魔障之中。
我化作一隻兔子,謹慎前行,為沈辭山引路。
不知走了多久,終見萬丈懸崖,以及上面盤踞著的龐然大物。
那是一隻怪物。
有龍的角,蛟的爪子,以及蛇的身子。
它籠罩在黑霧之中,亦是一團黑色,猙獰的眼睛,豎瞳是血紅色。
怪物吐著信子,見到我們並不意外。
它甚至還笑了一聲,聲音陰冷惡毒,正是我熟悉的腔調。
柳妄卿道:「就知道你會來,我等了好久了。」
它顯然是在跟我說話,我一隻兔爪撐在地上,化成了人形,然後站起來,目光冷冷地仰頭看它。
「劉小月,你是一隻壞兔子,你爹也是一隻壞兔子,我真的太討厭兔子了,若非你爹搶了我的半顆仙丹,我早就同元姬一道,化龍飛升了,焉能有今日墜入魔道的下場。」
我毫無畏懼地看著它的眼睛:「你的仙丹,不也是從猴子手中搶來的嗎,你們還將它殺了,怎麼你們能搶,我的兔爹不能搶?這是何道理?」
「兔子就該死!兔子就該被殺光!」
它立在懸崖上咆哮,衝我咧開血盆大口,目眦欲裂:「一隻兔子也想成仙,可笑至極,你們的存在,是為我們充飢果腹,那麼就該瑟瑟發抖地做一隻兔子,這才是你活著的意義!是你該有的命運!」
「柳妄卿,你瘋了吧?」
我嗤笑一聲:「大家都是畜生,分什麼三六九等,天地孕育萬物,那麼我的命運該是天和地說了算,輪得到你這種連母蛇都吃了的怪物說三道四。」
柳妄卿徹底被激怒了,它豎起的身子,以雷霆之勢朝我飛來,張開了大嘴,欲將我吞入腹中。
我一動沒動,就這麼看著他,直到進了它的肚子。
這是我和沈辭山一開始算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