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姊,我在這世上孤身一人,從來都隻有你,若連你也不要我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你對我無男女之情,亦沒有喜歡過別的男子,那我們就跟從前一樣,一直在一起,阿姊嫁給我為妻,試著接受我,我會做得很好的,我真的很喜歡阿姊。
「阿姊,阿姊你可憐我,離了你我必不能活。」
他就這樣一聲聲地喚我,伏在我膝上,哭紅了眼睛。
仰面看我的那張臉,神情破碎,楚楚可憐,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般。
我早知,他生性愛哭,這麼多年,原一直如此。
可我這次不能心軟,也不該心軟。
我推開了他,深吸一口氣,站起來對他道:「我早就收拾好了東西,明日就走。
15
聞璟說離了我,他必不能活。
這話他不是第一次說,我從未當真。
那晚我照常做了飯,他沒有來吃。
夜深人靜,我在房內待了很久,頗是頭疼。
我想起十一年前,初到他身邊的時候,那個惹人心疼的小孩,怎就成了如今這副樣子。
我對他是有感情的,縱然那不是男女之情,但我真真切切地付出過。
我想起他那雙破碎的眼睛,後知後覺地開始心疼。
於是我起了身,打算去找他再聊一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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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璟不在房內。
我有些擔心,開始喚他的名字。
最後我找到了他。
他在東面那間洗澡的屋子裡,躺在浴桶裡,赤身裸體,整個人都埋沒在了水裡。
他沒有聽到我叫他,因為他真的不想活了,已經在水中昏迷。
該死,他居然打算溺死自己!
我大叫一聲,衝上前去,想要將他撈出來。
浴桶很深,也很滑,他又沒穿衣服,我抓不出他。
於是二話不說邁入桶裡,哗啦啦的水聲溢了出去,我架起他的兩條胳膊,往上拔。
好不容易他的上半身露出水面,又要像條魚一樣滑下去。
我貼緊了他,他的背貼近了桶壁,總算擎制住了他的身子。
然後我便開始拍打他的臉,試探他的鼻息:「聞璟!聞璟!」
他低垂著頭,一動不動像是死了。
我有些害怕,捧著他的臉,開始用嘴巴給他渡氣。
也不知是第幾口,他終於咳嗽了一聲,緩緩地睜開眼睛。
蒼白的臉,脆弱的神情,茫然無助的眼神,瞬間讓我生起氣來,忍不住給他一巴
掌。
「你來真的!」
他的臉被我打得一歪,面頰浮現出五道指痕,長睫垂下,一動不動。
接著又渾不在意地舔了下嘴角。
「阿姊對我無意,也不肯憐我,何必管我死活。」
他聲音頹靡,有氣無力,又很清冷生硬。
湿透了的頭發還在流淌水滴,劃過他湿潤的眼睛,臉頰,最後掉落在胸膛,潺動入水中。
他從未用過這種語氣跟我說話,神情心灰意冷,閉著眼睛不肯看我,也不願轉過頭來。
我心裡不知是何滋味,隻覺酸澀,開口道:「活著不好嗎,你都高中進士了,還如此年輕,什麼樣的如花美眷,將來都會有的。」
「我不想聽你說這些,你走吧,多說無益。」
「你這個樣子,我怎麼走?」
面上生氣,心裡卻異常難受,我情緒跟著低落下來。
他卻聞言睜開了眼睛,氤氲著水霧的眸光,又開始惶然地看著我。
「阿姊,你當真如此無情嗎?寧願我死,也不願嫁我為妻?」
顫動的嗓音從他喉間溢出,仿佛十分艱難,他神情惶惶,聲音也惶惶,脆弱不堪:「你當真對我,半分喜愛也無嗎?」
「聞璟,我待你如親姐弟。」我的聲音也不知為何染了幾分哭腔,微微哽咽。
他笑了一聲,眼睛紅紅,原本搭在浴桶邊的手,緩緩握住我的腰,將我抬高了下。
我原本緊貼的身子離開了他,他跟著將我環住,託舉著我,再次貼了過來。
欺身而上的人,在我耳邊輕聲道:「待我如親姐弟?我不信。」
他的氣息縈繞在我耳畔,硬朗的胸膛和身子抵著我,又笑了一聲:「除非阿姊證明給我看。」
浴桶裡的水應該早就涼了,可我依舊覺得灼熱得厲害,整個人直接傻掉了,呆呆地看著他:「怎,怎麼證明?」
「阿姊知道。」
他的唇若有若無地掃過我的臉頰,順勢握住了我的一隻手,十指緊扣,緩緩往水中帶。
我的腦子嗡地蒙圈了,像是被熱水煮了似的,使勁地想要將手收回,瑟瑟發抖:
「聞璟,你做什麼,別這樣….」
「你既年長我八歲,又是我阿姊,有什麼可臊的。」
幼時我打趣他的話,終於報應在了自己身上。
我已經分不清身上是水還是汗了,即便是我做妖怪的這八百年,也從未如此狼狽
過。
明知他是故意的,使詐撩我,我卻已經無力反抗,認了輸:「我答應嫁你,你快放開。」
他一動不動地看我,黑眸定定,然後冷不丁地笑了,反而將我抱得更緊,呼吸溫熱地將唇湊了過來。
「阿姊,我想親你。」
16
聞璟十九歲時,我與他成了親。
我們出發去了冀州那個叫清池的縣城。
臨行前,我去與小花妖和小槐辭行,我嘆氣道:「我可能要等聞璟死後才能回來,不過也就幾十年,人的壽命很短,一眨眼就過去了。」
小花妖和小槐點了點頭,顯然在她們看來,幾十年確實很短,不值一提。
小花妖道:「你記得變老一些,一直保持這個樣子,會嚇到別人的。」
「嗯,我知道。」
「小月姐姐,小公子那麼喜歡你,將來他死了,你會不會很難過?」小槐一臉擔憂。
我拍了下她的腦袋:「修仙之人,怎會被情愛困擾,在我眼中他如眾生萬物,緣過則散,沒什麼不同。」
我是如此清醒,和聞璟的一世夫妻,一開始在我眼中,便是在鏡花水月中走一遭。
鏡花水月,終究不會是真的花和月,我總要回到三窟府的。
便是懷著這樣的念頭,我同聞璟去了很遠的清池縣城。
那裡距離北山很遠,距離京中也很遠,但亦是個熱鬧的地方。
衙門屋檐伸展,巍峨氣勢。
縣城集市人來人往,街上攤販琳琅,叫賣聲不絕於耳,賣什麼的都有。
聞璟官職不大,是個縣丞。
我們賃居的院子也不大,在城東的石獅巷。
雖然隻有兩間房,小小的地方,但我打掃得幹幹淨淨,和在陶莊時一樣。
聞璟從背後環住我的腰,對我愧疚道:「阿姊放心,我們隻是暫居於此,日後一定會有更大的院子,我會讓阿姊過上好日子。」
他俸祿不高,我們連丫鬟和下人都沒有,同從前一樣,什麼都要自己做。
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對他道:「從前不都是這樣過的嗎,怎麼換了個地方,你反倒矯情起來了。」
興許是因為不是心甘情願地嫁他,我待他的態度大不如從前了,總愛給他一記白眼。
他非但不覺得討厭,反而饒有興致地看著我,眉眼之間皆是笑:
「阿姊這記白眼,不如上次翻得好,睨我的時候應該斜視,睜眼的時候不宜太快,眼白露出來的應該停頓一瞬。
「下次記得好好翻,再接再厲。」
我從前是脾氣多好的妖怪,嫁給他之後,硬是變得很愛咬人。
他每次氣我,我便忍不住抓住他手臂,給他一口。
他逮著機會便鉗制住我的手,在我耳邊戲笑:「這麼喜歡咬我,不妨晚上再來,我給阿姊咬個痛快。」
我與聞璟的相處方式,變得奇奇怪怪。
從前他全然不是這樣的人,如今在我面前,得意得厲害。好在,他並不經常在家氣我。
新官上任,他作為衙門趙縣令的輔官,不僅要聽他差遣,還要負責文書戶籍、倉
庫糧馬以及稅收等事務。
地方官場,大都是在此很多年的老官。
趙縣令年逾四十,官威很大,已經做了此地十二的縣令。
衙門縣尉、主簿、典史等人,雖品級比聞璟低,但對於這個年紀輕輕的縣丞大人,是很怠慢的。
暗戳戳的欺生現象,定然是有的。
聞璟從不與我說這些,他回來之後,隻會同我說些衙門裡的趣事,如巡檢司有個姓孫的衙役,人高馬大,分明是個絡腮胡的壯漢,竟取名叫孫春花。
清池有兩位縣尉大人,官都是買的,一個從前養馬,一個從前在街頭擺攤算命。
趙縣令有個女兒,做了冀州知府梁大人的妾,梁大人五十多歲了,趙縣令的女兒十八。
聞璟說,我們今後會有更大的院子,他會讓我過上好日子。
他倒是從不說空話,僅用了三年時間,從縣丞大人變成了縣令大人。
視察秋收的時候,聞璟向京中來的監察御史,檢舉了趙縣令貪汙。
他很聰明,知道那監察御史是皇帝的親信。
國庫不缺銀子,但皇帝的私庫,很缺銀子。
官場的事我不懂,自然也不知聞璟從什麼時候開始籌謀的,什麼時候收集了證據,又是什麼時候有了可以信任的心腹。
他最終,將知府梁大人在內,一並拽了下來。
17
京中又來了個官,宣讀聖旨,聞璟成了清池縣令。
據聞那官是內廷官員,他好似對聞璟很熟悉,惋惜道:「若非當初得罪了慶嗣王,聞大人的仕途又何以止步於此,當年殿試中榜,聖上可是對你印象很深吶。」
仕途止步於此的意思,便是聞璟這輩子隻能做到縣令,再升不上去。
他好似並不在意,當個七品縣令也很知足。
我們搬到了縣衙去住,院子很大,房間很多,景致甚好。
我身邊有兩個貼身伺候的丫鬟,四個粗使婆子,以及僕役若幹。
上到縣承縣尉,下到衙門《《捕,便是街上攤位前乞討的小童,也知道喚我一聲縣
令夫人。
聞璟如今已然二十有二了,愈發深沉穩重,他穿緋色官服,容貌俊美,眉眼冷清,將那袍子穿出了懾人氣勢,人人敬畏。
他不再如從前那般忙碌,闲暇時,喜歡站在院中長廊,喂池子裡的魚。
縣衙從九品的巡檢,名孫春花,是個人高馬大的絡腮胡大漢。
他比聞璟還要小兩歲,是他的得力幹將。
那日我闲來無事,經過魚池,大老遠看到他們站在廊下闲聊。
孫大人很苦惱,他都二十了,至今未婚。
他說他有喜歡的人,但那姑娘對他無意,不好強求。
隔著老遠,我看到聞璟在喂魚,模樣俊美的清池縣令,笑得雲淡風輕,聲音不以為意:「女子終是心軟,她若對你無意,那便讓她憐你,喜歡的人,死也要得到。」
他聲調很慢,神色很淡,將魚食投入池中,引得錦鯉爭相搶奪。
而他饒有興致地看著,手指一下下地敲在欄杆上,顯然心情愉悅。
我在這一瞬間,突然讀懂了他。
溫良全都是假象,愛哭也是假象,他分明是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
如同當年入京會試,他是故意藏拙,才中了進士榜第六名。
因為他太年輕,意氣風發,又尚未娶妻,知曉自己若是名列三甲,根本避免不了
被婚配的命運。
豈料慶嗣王家的小郡主,仍舊一眼相中了他,嚷嚷著就要他。
王爺是出了名的心疼小郡主,他親自面見了聞璟,想要觀察一下他的品行。
結果那日聞璟表現得十分輕浮,對小郡主評頭論足批判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