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前幾步,還有一塊。
直到他被我砸暈,還興奮又貪婪地趴在地上找銀子。
我和聞璟牽著驢,驢託著昏迷不醒的他,就這麼進了山裡。
我們用繩子將他綁起來,懸掛在了山裡一棵樹上。
小聞璟有些害怕,握著我的手直發抖,說夜裡進山太危險了。
回去的路上,他顫抖著聲音問我:「阿姊,若沒人發現,他會被餓死吧?」
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他雖然怕,聲音又隱隱透著股興奮。
我敲了下他的腦袋:「當然,但我們此舉不是為了害他性命,三日後若還沒人發現他,我們便假裝路過,將他給救下。」
作為一心修仙的妖怪,我並未想過害人性命。
我的目的是讓他先瘋一陣。
曹大牛不過十五歲,夜裡被眼冒綠光的狼在樹下團團圍觀,平日裡再是為非作歹,怎麼也得嚇暈過去。
更何況我的朋友小花妖,還十分熱心腸地化作一吊死的女鬼,跟他在同一樹上掛了掛。
第三日,曹大牛被村裡人尋回,果不其然,他瘋掉了。
很長一段時間,他們家哭天喊地,雞飛狗跳。
我就知道,曹氏一家這麼喜歡欺負人,指定是日子過得太無趣了,如今大牛瘋了,整天喊著有鬼抓他,連帶著二牛也嚇老實了。
果然,舉頭三尺有神明,莫說惡小無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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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不畏懼道德,不畏懼律例,唯鬼神之說,更適合人心的說教。
「人若為惡,禍終將至,所以不可以做壞事,欺凌別人。」我對聞璟說道。
小聞璟顯然有自知之明,他看著我道:「阿姊,我才是被欺負的那個。」
我自然知道他軟弱可欺,是個可憐孩子。
曹家的事消停後,我在隔壁村的老秀才那裡交了束修,送聞璟繼續去讀書。
在此之前我曾問他,今後是想跟我學醫術,有個謀生的本事,還是想去讀書,走仕途。
聞璟選擇了讀書,他說今後要做大官,狠狠打村裡長的板子,然後讓如他這般的
小孩,個個有活路,不再被壞人欺負。
我稱贊了他一句:「好志向!」
他立刻挺直腰板,反問我道:「阿姊的志向是什麼?」
他睜著認真的眼睛,大抵以為我會說出懸壺濟世、治病救人之類的話術,我卻看著他笑,神秘道:「我隻告訴你一個人,你不要說出去,我將來要做神仙。」
小聞璟的眼睛睜得更大了,他接著也笑,學我道:「好志向!」
自此,聞璟開始了他的求學之路。
他每日卯時從家中出發,背著布袋,裝上我提前準備的午飯,前往隔壁村的私塾。
到了傍晚,日落時分,村口的夕陽準時將他小小的身影拉長。
開始幾天,他每次回家都興衝衝的。
好景不長,不知何時他回來時,身上常有傷,臉帶淤青。
我問他怎麼回事,他別別扭扭,說摔的。
直到我佯裝生氣,他才肯哭著告訴我,有幾個同塾小孩,見他老實,總欺負他。
老秀才是個老眼昏花的夫子。
聞璟告訴過他一次,他用戒尺打了那幾個孩子,但過後,他們會加倍報復在聞璟身上。
他打不過他們,忍氣吞聲,不敢反抗。
我告訴他:「這世上有些壞人,全然是被弱者慣出來的,他們得了寸,便會進尺,你不反抗,就要一直被欺負。」
我當然不會去私塾找幾個小孩計較,隻是看著他道:「你要跟他們打,打得越兇越好,越狠越好,阿姊告訴你,不要怕,其實他們都是牆頭草,你豁得出去,就一定會贏。」
因為聽了我的話,聞璟帶傷回家的次數更多了。
可憐的小孩,見到我便掉眼淚,哭說:「阿姊,我又打輸了。」
我給他擦藥,鼓勵道:「弱者就該無所畏懼,繼續跟他們打。」
他挺直腰板,抹去眼淚:「我會的!」
「打還不夠,你得有策略,比如他們一起上的時候,你不能跟所有人打,你要咬定其中一個不放,單把他往死裡打,下次他絕對不敢動你。」
聞璟是個愛哭的小孩。
他長的本就秀氣,薄薄的眼皮,皮膚白皙,哭起來的時候鼻子紅紅。
一聲聲叫我阿姊的時候,更像個惹人憐愛的小姑娘。
我不舍得他總是被人欺負,後來綁了個假人在院子裡,教他幾招打人的招式,反
復地練。
寒來暑往,我帶著他每日早起,去山底下跑幾圈。
不知從何時起,聞璟再也未被人打過。
他在私塾還結交了幾個朋友,其中一個叫李元寶的,正是當初帶頭打他的小孩。
聞璟對此寬容道:「阿姊,不打不相識罷了,我與元寶兄早就冰釋前嫌了。」
原來不知不覺,五年已過。
8
聞璟十三歲了,成年禮過後,他去了鎮上舉人老爺開辦的書院讀書。
因為他很聰明,同年縣考,他是縣試第一名。
程舉人一眼就看中了他,決意好好栽培,親自做他的老師。
他本可以直接搬到書院去住,卻不嫌麻煩,每天仍舊在傍晚搭車回村。
十三歲的聞璟,變化很大。
他個子幾乎同我一般高了,穿白細布的镧衫,圓領大袖,下施橫镧為裳,腰間有襞積,一派翩周正的少年學子模樣。
他眉眼纖薄,長睫如鴉,不僅性情變得穩重,連聲音也逐漸變了腔調,低沉起來。
可他愛哭的習慣,是一點沒變。
彼時他已經成了童生,而我已經在村裡待了五年,十分無聊。
想著他可以住到書院去,我借口打聽到了我爹的消息,要出去尋一尋他。
我對聞璟道不出半年,我便會回來了。
結果回了趟三窟府,我直接將他拋在了腦後。
怪隻怪柳妄卿和元姬不在後,北山自由自在,萬物生長,天寶物華。
小花妖釀酒的手藝更好了,高興地圍著我,說如今她的酒能讓我快樂似神仙。
我不信,當下喝了一壺。
於是我看到無數的山野精怪圍著我轉,月亮懸如玉盤,成群的蛤蟆在唱歌,蟋蟀在咆哮,老鼠精穿著人的裙子,快樂地跳舞。
小槐化作了人形,頂著滿頭的樹枝,在我面前歡呼雀躍。
「小月姐姐,我修成人形了!你看,我有人的胳膊和腿呢!」
大家整天聚在一起熱鬧,黃大仙也來討酒喝,今日慶祝我回到三窟府,明日慶祝小槐長出了胳膊和腿。
小花妖的花期到了要慶祝,土地廟裡的老鼠一窩生了八個也要慶祝。
而且是八個分開慶祝。
我就這麼樂不思蜀地喝啊喝,同它們醉了一年,某日突然清醒過來,想起了聞璟。
然後我趕忙下山看他。
到了村裡才發現,聞璟有段日子沒去書院了。
同我初次見他一樣,他病了。
病得還挺嚴重,整個人瘦了一圈兒,臉色蒼白,眼下烏青,頹靡無生氣。
我嚇了一跳,他看到我後,卻笑了。
笑完之後,又伏在我膝上哭。
他的眼淚浸湿我的裙衫,哽咽道:
「阿姊,我到處找不到你。
「我好害怕,怕你不回來了,又怕你遭遇了不測,回不來了。
「阿姊,你心好狠,連封書信也不給我,我真的怕死了。」
我才是怕死了,為了他祖父的恩情,我來到他身邊,他若因為我病死了,豈不是我的又一樁罪孽。
我心懷愧疚,對他承諾道:「阿姊錯了,以後再也不會就這麼離開,我保證!」
我哄了他好久,他才紅著眼睛,肯抬頭看我。
少年的眼睛像是染了層胭脂,潋滟的紅與黑瞳交織,看著令人心碎。
「阿姊,無論你要去哪兒,今後都帶我一起好不好,你若不在,我活不長久的。」
聞璟神情認真,我當時隻道他小孩心性,並未當真。
直到他後來,為我殺了人,我才驚覺,記憶中那個軟弱的小孩,早就漸行漸遠了。
十六歲,聞璟院試為案首,再次名聲大噪,成為遠近聞名的秀才公。
彼時他已經是廪膳生了,每月領府衙發放的訖銀九百五十文。
我闲暇無事,仍舊會進山採藥。
聞璟闲暇無事,亦會同我一道進山採藥。
他已經不需要去程舉人那裡聽授講了,隻需在家中讀書,準備三年後的京中會考。
我在家中碾藥,他在屋內看書。
隔一會兒便出來幫我碾藥,或者劈柴擔水。
聞璟已經長的比我還高了,他衣衫楚楚,已然是芝蘭玉樹的模樣。
看似有些讀書人的羸弱,實則力氣挺大,一斧頭便可以將木柴劈開。
他在書院讀書的時候,竟還學會了使劍。
他的手握慣了筆杆,掌心卻有一層繭。
十六歲的秀才公,在家不僅要劈柴擔水,每日還要忙著洗衣。
關於洗衣服這事,完全是他自己攬下的活計。
他十二歲之前,家中的衣服還都是我洗。
忽有一日清晨,他拽著換下來的褻褲,紅著臉,怎麼也不肯給我。
我正疑心他是不是病了,他幹脆將我手中的衣服全接了過去,道是阿姊整日勞累,今後家中的衣服都來我洗。
在我眼中,洗衣服和劈柴一樣,都是家務活,誰幹都一樣。
我從未發覺出什麼不對,便如同聞璟已經十六了,洗澡的時候我仍會習以為常地走進去,拿出大棕刷子給他搓下背。
他已經不是那個害羞的八歲小孩了。
在我面前他依舊穿著褻褲,需要坐下,我才能舀水衝刷到他的肩膀和後背。
他一點也不害臊了,每次都神色如常地同我聊天。
「阿姊,你這個大棕刷子哪裡來的?」
「鎮上集市買的啊。」
「其實這個是用來刷馬的,我在老師府裡看到過,下人拿它刷洗馬匹。」
「啊?真的?怪不得用了這麼多年,還這麼結實。」
「阿姊,其實它刷在身上很扎人,挺疼的。」
「你不早說?都刷了這麼多年了。」
「沒關系,我能忍。」
「哈哈哈,小聞璟,你莫不是個傻子?」
我忍不住笑他,同時放下了手中的刷子,不再用力刷洗他。
他突然轉過身來,仰頭看我,赤裸著的上身,湿漉漉的泛著水珠。
眉眼生動的少年,看起來好乖,他勾著嘴角,衝我笑,眼眸漆黑,神情認真:「阿姊,我不小了,李元寶同我一般大,就快要娶妻。」
「還有,我不是傻子,因為是你,所以無論多疼我都能忍。」
他就這麼定定地看著我,良久一動不動。
眼中閃爍的那抹光亮,莫名地令我心悸了下。
我不知自己為何心悸,也不懂那心悸為何意,我隻是隱約覺得,聞璟變得有些陌生了。
我開始覺得他心思深沉,而且特別敏銳。
幾日後我們去了一趟府衙,領他的廪膳費。
集市上,聞璟買了紙墨,又非要去首飾店為我挑選一隻珠釵。
然後我們遇到了他老師的女兒程如蘭。
眾所周知,程舉人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嫁去了京中,做了官眷。
小女兒程如蘭,才貌雙全,知書達理,是縣裡公認的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