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其餘幾人卻更擔心寨子的情況。鳳凰山是他們的老巢,若是寨子出了事,那他們辛辛苦苦劫來的那些糧食以及數年的經營,豈不是都白費了?
最後結果是少數服從多數,撤兵回鳳凰山。
幾千山匪如同蝗蟲,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隻留下滿城狼藉。
“報!山匪已經撤出了府城,快到鳳凰山下了。”前去查探敵情的斥候匆匆來報。
“指揮使那邊可都埋伏好了?”殷承玉問。
“都埋伏好了,隻等這些山匪一上山,就準備包餃子。”
嶽州衛的兵馬並未上山,而是埋伏在了山腳以及半山腰處。而山上的人馬則要配合唱一出空城計,隻等山匪上了山,前後夾擊將他們殲了。
這一仗賀山與薛恕領兵。
殷承玉與應紅雪坐於中堂等待消息。
從廝殺開始到結束,用了兩個時辰。
除了樊虎義子奮勇頑抗不肯投降之後,其餘殘軍敗將看到大勢已去之後,便棄刃投降。
一切塵埃落定時,已經半夜過去。
寨中燈火通明,安置俘虜,押運糧食,甚至一鼓作氣剿滅望沱嶺其他山匪等等,諸多事情都需要人去做。
賀山帶兵往其他山頭去剿匪,嶽州衛指揮使帶人馬押送糧食回了府城,應紅雪則帶人正在清點寨中的財物以及俘虜人數。
等殷承玉一樁樁安置下去時,天已然又亮了。
他面上掛著濃重的疲憊,即便一盞盞濃茶入喉,仍然疲乏得厲害。薛恕審完了幾個頭目後前來匯報,就瞧見他眼下濃重的青黑。他蹙了眉,到了嘴邊的話也改了口:“方才臣巡視寨子時,在後山發現了一眼溫泉,殿下大病初愈,不宜太過操勞,不如去泡泡溫泉解解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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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承玉不是個重享受之人,但眼下確實是累得厲害了,加上天氣嚴寒,身上也一陣陣發冷。他遲疑了一下,想著事情都安排的差不多了,便點了頭。
薛恕立即命人準備擋風的屏風與一應衣物用具,去了後山的溫泉。
後山那眼溫泉是處野山泉,並未被開鑿出來,泉水自然衝刷形成的池子也不過四五尺寬,不算寬敞,但在這嚴寒的冬日裡,處處都是未化的積雪,有這麼一處冒著騰騰熱氣的溫泉暖身解乏也是極好的。
薛恕叫人將屏風擺在溫泉四周,擋住吹來的寒風,又將茶水與飯菜放在託盤上,溫在池水中。之後屏退了伺候的下人,方才緩聲道:“臣伺候殿下入浴。”
第106章
殷承玉寬了外袍,解了發冠,隻著雪白中衣下了水。他尋了塊凸起的平整石塊坐下,水面剛好沒過胸膛。
池水的溫度剛剛好,不會太燙人,水汽蒸騰間,瓷白的肌膚很快便染了一層紅。烏黑長發披散在背後,發尾浸在池水裡,像一蓬茂密的水草,隨著水波微微搖曳晃動。
薛恕在岸上,將他換下來的衣物疊整齊搭在屏風上。殷承玉打眼瞧著他背影,肩寬腰窄長腿,便又起了壞心思,懶懶開口道:“你也下來,替孤松松骨。”
反而是薛恕聞言愣了一下,隨後眸色便深了下去,沉默地寬衣入了水。
大約是常年習武,他如今已比殷承玉高出了半個頭。此時入了水繞至殷承玉身後,在略高些的石塊上坐著,高度正好讓殷承玉舒舒服服地靠在他身上。
流動的風被四面的屏風擋住,這小小一方天地裡,連寒涼的空氣也變得燥熱起來。
殷承玉就著茶水吃了兩塊糕點,又不讓他捏肩了,讓他轉到前頭來:“腿也捶捶。”
薛恕又繞到前方去,替他捶腿。
垂著眼眸的乖順模樣很是招人。
殷承玉素來是知道他生了一副好皮相的,
同他不同,薛恕的相貌更具攻擊性,就像天生地長的獸,帶著一種讓人無法忽視的美麗野性。當他抬眸看人時,大部分人都會被他身上外露的戾氣所震懾,從而忽略了他優越的外表。
隻有殷承玉才有機會看到他收起爪牙的溫順模樣。
定定看了他幾息,殷承玉探出手拔掉了他發冠上的簪子。金冠沒了固定之物落入水中,滿頭長發也跟著散開垂落。他的發質如同他這個人一般,更為粗硬,卻極順滑。幾縷碎發被濺起的水花沾湿,貼在面頰上,中和了眉眼間的冷峻,叫他看起來多了幾分柔軟。
殷承玉的指尖虛虛描繪過他的面孔,最後往下沒入水中,勾住了那根在水中沉浮的衣帶。
湿漉漉的白色衣帶緩緩纏繞在染了緋色的蔥指上,無端便多了幾分旖旎。
殷承玉傾身靠近,指著他散開的衣襟,勾著唇角似笑非笑:“這會兒是個健全人了,倒也不怕被人瞧見了?”
顯然是又被前塵往事勾起了不快的記憶。
薛恕抿起唇,目光避開他的視線落在水面上。他的手浸在水中,因為殷承玉靠得太近,那水草般搖曳的長發也跟了過來,若有似無地拂過他掌心。薛恕下意識蜷起了手指,將幾縷黑發攏在掌心裡。
“那時身上都是舊傷疤,隻是不想驚了殿下。也……不願叫殿下看到臣的殘缺。”
兩人本就是雲泥之別,縱然得到了心心念念的人,卻也不願讓他窺見更多的不堪。
這是除了沒有恢復記憶的那段時日外,他第一次如此坦誠。
殷承玉神色一頓,指尖撫過他肩上的舊傷疤,這是去歲在天津衛迎擊海寇時所留,雖早已痊愈,卻還是留下了傷疤。
“傷從何來?”
“剛入宮時不懂規矩,受罰時留下。”薛恕不願細說,隻輕描淡寫略過。
實則上一世,他背上盡是密密麻麻的鞭傷,新傷舊傷一層疊著一層,偶爾他自己對著銅鏡都覺得難看厭惡,自然也不願意叫殷承玉瞧見。
他已是如此不堪,便再受不了從他眼中窺見半點厭惡。
滿背的鞭痕,都是他勢弱時烙下的恥辱印記。
那時他使了銀子偷偷去皇陵看殷承玉,卻發現他放在心上的冷月跌入泥潭,受人踐踏。他決心要助他,於是回宮之後,幾經思量,便設法從直殿監調去了西廠。
初時他不過是直殿監的灑掃太監,因不肯逢迎討巧,並不受重用。便是使了銀子,好差事和好地方也輪不到他,所以他劍走偏鋒去了西廠。
隻因為西廠有個掌刑千戶覃良,從前是東廠的貼刑官。因為年歲大了經不起東廠的爭鬥風浪,才調到西廠做了個掌刑千戶榮養。
覃良與當時的東廠督主高遠還有些交情,雖隻在西廠掛著個名頭,卻連西廠督主也要對他禮遇有加。
他設法入了西廠,又認了覃良做幹爹,意在借著覃良的勢入東廠。
但覃良此人從前是掌管詔獄的貼刑官,性子極為扭曲,還有個不為人知嗜好——酷愛鞭笞人。受刑人不許動也不許呼痛,若是再趕上他有不順時,還會往傷口上澆鹽水,隻能生生受著。
包括他在內,覃良前後收了十來個義子,但活下來的隻有四五個。前頭那些人,據說都是被他用鞭子活生生抽死了。
而他擅忍,從來不會喊痛,甚至在受了鞭笞之後還能起身去辦差。大約是命比旁人要硬一些,所以他不僅沒死,反而逐漸成了覃良活下來的那些義子裡,最受重用的一個。
後頭他借著覃良的勢,雖沒入東廠,卻得了伴駕的機會,在丹犀冬狩上救駕得了隆豐帝信任,逐漸掌了權。
之後又接連辦了幾件漂亮差事,暗中挑撥隆豐帝與東廠的關系,最終將西廠收入囊中,有了與東廠爭權的本錢。
而覃良此人,最後被他親手剝皮剔骨,用鞭子抽成了一灘爛肉,喂了亂葬崗的野狗。
倒是這一世他恢復記憶之後,再沒了那滿腹戾氣,隻尋了個由頭,悄無聲息地將覃良處置了。
殷承玉知曉他沒說實話。
偌大宮中,藏汙納垢。沒有權勢的小太監們命如草芥,就是哪天悄無聲息地沒了都不奇怪。
他沒出聲,眼中卻有心疼。溫熱的掌心覆上薛恕的側臉,殷承玉貼過去,溫情地予他親吻。
唇舌相纏氣息交融時,殷承玉睜開眼,凝著他的眼瞳,斷斷續續地問:“一個人在深宮孤立無援時,你可曾後悔過?”
後悔淨身入了宮,後悔受的那些苦。
“不曾。”薛恕咬了下他的舌尖,額頭與他相抵,交換的氣息滾燙:“殿下值得。”
玄奘西天取經尚需經歷九九八十一難,他妄圖摘九天月,自然也要經受得考驗。
不論前世還是今生,他都不曾有片刻後悔。
殷承玉窺見他眼底的堅定。
藏於深處的情愫在這堅定無悔的目光裡逐漸發酵沸騰,殷承玉微微仰起的頸上染了一層漂亮的緋色,胸膛劇烈起伏,身體越發貼緊他,啞聲道:“來麼?”
薛恕喉頭微緊,微微弓著脊背,錯開臉下颌抵在他肩上,嘶啞的嗓音已低成了氣聲:“臣想試試殿下保下來的東西。”
殷承玉眼睫一顫,沉默數息,才回:“孤疲了,你得伺候好些。”
…
池水蕩開層層漣漪,水花撲得滿地都是。
木託盤不知何時被挪到了岸上,沒有池水溫著,大半個時辰過去,茶水和飯菜都已盡數涼了,小巧的茶盞東倒西歪滾在託盤當中。
身體浸在溫暖的池水裡,殷承玉怏怏打了個哈欠,抬腳踹了薛恕一下,撲起陣陣水花:“孤餓了。”
“廚房裡還備了肉粥。”薛恕邁步踏出池水,赤足踩過冰涼地面,留下一串湿漉漉的水印。
殷承玉眯眸瞧著他擦幹身體換上了寬大的袍子。
將自己拾掇齊整之後,薛恕方才俯身將殷承玉自水中抱了起來,用一塊寬大厚實的布巾將人裹住。
外頭到底比不上溫泉池水暖和,薛恕快手快腳地伺候他絞幹了頭發又換了幹淨衣袍,便用暖和的鬥篷將人整個包裹住,低聲詢問道:“臣抱殿下回去?不會叫人瞧見。”
殷承玉疲乏得厲害,正懶洋洋不想動彈,聞言略遲疑後點了點頭。
薛恕便出去召了人提前清路,之後才將人打橫抱在懷裡,往臨時收拾出來的寢室走去。
應紅雪清點完了俘虜人數,命人將這些俘虜按個審問令其交代了所做惡事之後,將之統計成冊,便來找殷承玉詢問該如何安置這些俘虜。隻是去書房卻撲了空,她想著殷承玉許是休息了,便想著先將冊子送過來,等殷承玉休息好後再看。
路上正碰上府城來人,亦是要尋殷承玉稟事。幾人便一道同行,往殷承玉臨時休息的寢屋尋去。
應紅雪眼尖,剛走到院門口,隔著老遠就瞧見另一頭似是薛恕抱著什麼人走過來。
她心念急轉間明白過來,也顧不上尋人了,立即拉著府城的官員往後退。
府城官員莫名看她:“可是有何不妥?”
應紅雪端著笑臉道:“隻是忽然想起殿下先前還交代了一事要和諸位商議,如今殿下還在休息,不如我們先將此事商議出個大概了再來尋殿下拿主意不遲。”
幾個官員一聽,便也不再追問,又與她一道原路折返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