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未點火把,摸黑在巷中穿行。
殷承玉眯眼望著遠處星星點點的火光,道:“姜政他們可撤了?”
“已派了番役護送他們暫避。”如今各個府衙隻剩下一個空殼。
“但眼下四處城門都已被山匪把持,山匪尋不到人,估計很快會開始搜城。”鋒銳的眉往下壓了壓,薛恕沉聲道:“這不是普通的山匪,配合默契行動迅速,比起山匪像是士兵。”
“士兵?”殷承玉挑起了眉,近日來的事一樁樁盤旋在腦海裡,逐漸羅列出明晰的走向:“衝著孤來的?”
薛恕頷首,薄唇抿出冷硬的弧度。
若是在編的士兵,絕不可能這麼明目張膽地攻城,那答案便隻剩下一個:這些訓練有素的士兵,是豢養的私兵。
豢養私兵是重罪,絕不是普通人可以擔得起的。
這湖廣地界,或者說武昌府裡頭,能養得起私兵,又有這膽子養私兵的人家,就那麼一個——
“去周家。”殷承玉毫無遲疑道。
府城內喊殺聲震天之時,周知齡亦未睡
周家的下人們聽聞了動靜已經亂做了一團,因沒有主人出面管束,奴僕甚至後院的女眷們都四散躲避逃難去了。
隻燃了一盞微弱的書房內,周知齡正焦躁的踱步,全然未曾理會亂糟糟一片的後院。
“到底成了沒,怎麼還沒來消息?”
“你急什麼,一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挑的金貴人,還能飛了不成?”出聲的乃是坐在周知齡對面的大漢,他滿臉橫肉被茂密的絡腮胡遮住,塊壘分明的壯碩肌肉連甲衣都遮不住。此時叉著腿大馬金刀地坐在陰影當中,倒有幾分惡面羅剎的惡像。
周知齡見狀略微安心了一些,他與樊虎來往已久,自然是相信他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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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他心底到底還是有些莫名不安,遲疑著道:“太子身邊那個大太監薛恕就不是個善茬,他似是東廠督主,但大人的來信中並未提及此人……”
想起薛恕處置文大東家的雷霆手段,他打了個寒顫,將將安穩一些的心又提了起來。
“一個太監罷了,再厲害能厲害到哪裡去?”樊虎並沒見過薛恕,頗有些不以為意。
但周知齡是見過那太監的狠戾手段的,隻是不知道該如何同樊虎陳明利害。他忍不住起身轉了幾圈,思來想去還是覺得薛恕此人不能小覷,猛然轉身道:“樊兄,薛恕此人你決不能——”
話未說完,便盡數梗在了喉嚨裡。
周知齡驚恐地瞪大了眼,視線定在樊虎身後。因為太過恐懼,隻能發出“嗬嗬”的氣音。
樊虎瞧見他神色,不解道:“周兄,你這是見了鬼了?”
“……”周知齡心髒一陣緊縮,卻連也半個字也吐不出來,隻驚恐地抬起手,顫抖著指向他身後。
後面,後面!
樊虎終於意識到不對勁,正要回頭去看,卻不防一根極細的堅韌鐵絲繞在他的頸上,纏繞,收緊。
這一套動作薛恕做得行雲流水,小山一樣魁梧的樊虎翻著白眼蹬著腿兒,不過片刻就徹底咽了氣,舌頭吐出老長。
而親眼看著這一幕的周知齡,已經嚇得癱到在地,連叫都叫不出聲來了。
薛恕輕蔑掃了他一眼,將鐵絲收起,又隨手將茶幾上鋪著的桌布抽出來,蓋在了樊虎面目猙獰的屍首上。
待做完這一切之後,他方才走到門邊,開門將侯在門外的殷承玉迎了進來。
“都已經處理妥當了。”
第104章
一行人簇擁著殷承玉入內,在主位上落座。薛恕如舊同平日那般侍立在他身側。
周知齡這會兒已經從薛恕殺人的恐懼中掙脫出來,瞧見殷承玉後,眼珠子動了動,剛恢復一些的臉色又變得煞白,眼神也透出絕望來。
這回怕是真的完了。
當初下定決心博一番前程的雄心壯志已然粉碎,如今隻餘下惶恐和畏懼,商場上那些左右逢源的手段再派不上用場:“太子……殿下。”
“私兵是誰讓你養的?”殷承玉凝著他,屈指在膝上輕敲:“邵添?”
周家不過一介商賈,三江商會在湖廣地界再有話語權,以周家的能耐,也是沒那個膽量豢養私兵的。多半是周家出錢,替有膽子的人養。
聽他輕描淡寫地提起“邵添”,周知齡手指痙攣一瞬,前所未有的危機感讓遲緩的大腦重新轉動起來。最終他咬著牙道:“太子殿下說什麼私兵,草民不太明白。草民確實與這些山匪有些來往,但也隻是為了平日裡運貨行些方便。並不敢做什麼傷天害理之事。”
他不承認,殷承玉也不惱,隻順勢往下問:“哦?那你是什麼時候同這伙山匪有來往的?”
周知齡看不透他的深淺,也不知這番說辭他信了還是沒信,隻能硬著頭皮道:“大約兩年前。”
“兩年前……”殷承玉低低念了一句,想通了什麼一般,忽而笑起來:“周大東家野心不小。”
周知齡心口驀地一跳,隻覺得那中眼睜睜看著樊虎被勒死的暈眩感又湧了上來,但思來想去,卻想不明白自己的回答能透露什麼,隻艱難道:“草民……不明白太子殿下的意思。”
殷承玉卻不需要他明白,也不曾解釋:“據孤所知,望沱嶺中的山匪可沒有這麼多,這些山匪攏共有多少數?平日裡又藏身何處?”
他嘴上說得“山匪”,但字字句句卻仿佛在問“私兵”。
豢養私兵是抄家滅族的重罪,周知齡不敢認,隻能負隅頑抗:“草民隻是與山匪有些往來,再多的實在不知。”
殷承玉垂眸俯視他,目光叫人無所遁形。周知齡在他明了的目光裡逐漸瑟縮,但想到認罪的後果,又咬緊了牙根,不敢多吐露一個字。
“周會首莫不是以為,你不承認,二皇子又已身死,這囤兵造反的罪名就不存在了吧?”
在周知齡驚恐瞪大的眼神中,殷承玉不疾不徐地道:“邵添狗急跳牆,讓你趁機暗殺孤,你以為以他的謹慎,事後會留下周家?”
“你早已沒退路了。”殷承玉道:“你若是現在痛快認了,戴罪立功還能有個痛快。但你若還要負隅頑抗,到東廠手底下過一趟,可能連個全屍都不剩下。”
像是為了配合他的話,侍立一側的薛恕目光輕飄飄斜向他,眼底平靜無波。
他用鐵絲將樊虎活生生勒死時,也是這般神色平靜。
殺一個人,仿佛捏死一隻蝼蟻。
周知齡面白如紙,嘴唇顫抖,眼中掙扎猶豫。
良久,在逼人的沉寂當中,他以頭搶地,顫聲道:“草民都招,求殿下開恩。”
“兩年前,邵大人的親信親自來尋我,命我暗中招兵買馬。為了掩人耳目,我們和鳳凰山華林寨的山匪頭子樊虎搭上了線,周家出錢糧,華林寨則負責招兵買馬。一共招收了七千餘人馬,平日裡都藏在鳳凰山的石窟中訓練,若要露面,便扮做山匪行事。”
所以望沱嶺才有這麼多的山匪。
周知齡想起當初自己被對方遊說,什麼從龍之功,封侯拜將,也是一陣悔恨。周家生意雖然做得大,但也就隻限於湖廣地界。出了湖廣往北方甚至望京去,比周家勢大的家族太多。而偏偏周家族中子弟不爭氣,竟沒出一個科舉走仕途的後輩。
妻子的娘家邵氏倒是和望京邵氏有些遠房親戚關系,但除了逢年過節往京城送去的節禮,根本就搭不上邊兒。
所以在周家京城的生意出了些麻煩,而邵家出手相助之後,他便想要抓住機會攀上這棵大樹。
他對京城邵氏的話無有不應,而邵家待他顯然也重視起來,邵添甚至還親自接見過他,話裡話外都有提攜之意。
在邵添的親信前來遊說他,說邵添想要自己訓練一批忠心可靠的護院,讓他幫忙物色人選之時,他欣然答應下來。
等他發現邵添想要的根本不是普通護院,而是訓練有素的私兵時,已經遲了。
他騎虎難下,幾次去尋對方。對方卻說這私兵是為二皇子所養。二皇子深受皇帝寵愛,在朝上大有與太子分庭抗禮之勢。太子唯恐二皇子危及自身地位,已經幾次派人刺殺。二皇子為了自保才私下養兵,意在挑選忠心可靠的精銳充作護衛。
若是事成,等二皇子登極,周家便是功臣。就是不成,幾千私兵罷了,有二皇子在也掀不起風浪來。
是騎虎難下,也是鬼迷心竅。
“後來草民便一直養著這些兵,那些士兵一開始邵家派了人來訓練,後來有了模樣之後,便由樊虎監督,他們自行訓練。草民每隔一月,便會書信向邵大人匯報情況。”
後頭二皇子身死的消息傳來時,他有心想要散了這些私兵。
但邵添卻是不允,隻說另有用處,讓他繼續養著。直到前些日子太子來湖廣賑災,他提前收到了邵添的信件,對方在心中威逼利誘,他才不得不聽令行事。
“草民也沒有那個膽子謀害太子,隻是邵添已拿了草民的把柄,草民不得不從啊。”周知齡說著,似乎悲從中來,涕泗齊下,神色悔恨。
“那些信件在哪兒?給孤瞧瞧。”殷承玉不為所動。
周知齡隻得擦幹了眼淚,手腳並用地爬起身,在多寶架後面的牆上一陣輕敲,拉出個暗格,將裡頭存放的信件都拿了出來。
“最開始都是親信來傳話,後頭往來的書信都在這兒了,”信件攏共隻有五六封,上頭還落了印,
殷承玉依次看過,卻是將信件扔在了一旁:“不是邵添的字跡,這私章也不對。”
周知齡頓時如遭雷劈,將那些信件捧在手中,急切道:“怎麼會?這些事確實是邵大人吩咐我做的,字跡也是對得上的,邵大人還親自接見過我……”
他說著說著,聲音便弱了下來,卡在了嗓子眼裡。
是邵添吩咐他做的沒錯,但就像他將這些信件留著以作後手,邵添也打一開始就防著他。
又或者說,這一切都是邵添為了引他入套布下的局。
就像太子說的,不論成敗,周家都會被毫不猶豫的舍棄。
周知齡整個人仿佛被抽幹了精氣神,委頓下來,臉色灰敗。
殷承玉並不同情,縱然有邵添步步設計的緣由,但若是周知齡自己不貪婪,也不會落到現在這個田地。
邵添這麼做的理由也很好理解,他是殷承璋的人,利用周家在湖廣豢養私兵,未必是想造反,多半隻是為了以防萬一。隻是人算不如天算,他重活一世,殷承璋死在了青州,邵添的一切布局都被打亂。
邵添和殷承璋的牽扯太深,就算改投自己也不會受到信任。而且以前世經驗來看,邵添屁股後頭亦是一堆爛賬。
一旦他繼承大寶,必定會清算邵添。
從邵添的角度來看,或許誰當皇帝,都比他當皇帝有利。
所以幹脆一不做二不休,讓這些養了兩年的私兵發揮最後的價值。
若是成功,邵添可高枕無憂。若是失敗,單憑這幾封信件以及周知齡的一面之詞也奈何不了他。
隻是他步步都算到了,卻唯獨沒算到薛恕也緊隨其後來了湖廣。
殷承玉眼珠往薛恕的方向斜了下,眼裡帶了些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