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恕關上門回轉身,就聽見他在說吉祥扣。可目光自他身上掃過,卻並未見他佩戴,神色間就流露出疑惑來。
殷承玉卻是支著下颌看他,命令道:“跪下。”
薛恕在他跟前單膝跪下,抬眸看他。
殷承玉將右腳抬起,擱在他膝蓋上:“替孤脫了鞋襪。”
他的語氣聽起來懶洋洋的,垂眸看過來時,眼裡帶了些旁的意味。像春日裡綻放的富貴花,專會招蜂引蝶。
薛恕心口猛然蹦了一下,隱約意識到什麼,目光霎時熱烈起來。
他一手扶住殷承玉的小腿,另一手替他將鞋襪脫了。隨著白襪褪下來的,還有一枚翠綠的吉祥扣。
吉祥扣的紅繩散開,跌落在地上,發出輕微的聲響。
薛恕緊緊盯著,覺得那吉祥扣是落在了他心尖尖上。
砸得他又疼又痒,目眩神迷。
他下意識收緊了手,扣住了掌心底下一截精致的踝骨:“殿下……”
薛恕眼裡燒起了一簇火,聲音被烈火烤得幹啞,明明表情和動作都隱忍克制,偏偏身體誠實得很。
殷承玉居高臨下看他,一覽無遺。他緩緩笑起來,像是誘捕到了獵物的獵人,眼裡閃著快意的光芒。
他傾身上前,捏住薛恕的下巴,手指緩慢摩挲兩下,方才開口:“這繩子太滑,系不牢,你給孤系緊些。”
這紅繩是殷承玉自己穿的。
他所用的一應配飾,都有鄭多寶安排。眼下忽然多出個吉祥扣,他若指明要佩戴,依著鄭多寶的性子,總要詢問幾句。而他又不願意贅言解釋,便索性找鄭多寶要了根紅繩,自己將吉祥扣串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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頸間和手腕都易被人窺見,唯有腳腕上隱蔽些。
隻是沒想到這紅繩不牢,竟然散了。
散了倒也有散了的好處。
殷承玉曲起腿,腳尖碰了碰他:“回神,發什麼愣呢?”
薛恕呼吸亂了一瞬,陡然抓住他的腳踝,額頭都迸起來青筋來。
良久,他方才松開手,垂首撿起掉落在地的吉祥扣。
吉祥扣中央的小孔被一根紅繩穿過,濃鬱的綠配上一抹鮮豔的紅,豔麗的配色衝擊著薛恕的眼睛。
他努力控制著呼吸,捏住紅繩兩端,繞過殷承玉的腳踝。
瓷白的皮膚做底,濃烈的豔色快要滿溢出來。
殷承玉瞧他抖著手。幾次都沒能把紅繩打上結,哼笑一聲,復又收回腳放在他膝上,道:“罷了,這繩子怕是不太成。你給孤編條結實些的繩鏈送來罷。”
薛恕如蒙大赦,輕輕呼出一口氣,將吉祥扣收起來,啞著嗓子應是。
“替孤將鞋襪穿上。”殷承玉似笑非笑地掃過他,語氣帶著些許戲謔:“也就這點出息了,給繩子打個結都做不好。”
薛恕重新為他穿好鞋襪,聞言目光沉沉鎖著他,一字一句仿佛從牙縫裡蹦出來:“臣會做旁的。”
沒想到他還敢回嘴,殷承玉臉上的笑意淡下來,垂眸瞥著他冷哼:“你會做什麼不重要,孤讓你做什麼才重要,懂麼?”
薛恕說得含糊,殷承玉答得也含糊。
兩人嘴上打著啞謎,彼此卻心知肚明。
薛恕想到懷裡翠色欲滴的吉祥扣,舔了舔幹燥的唇,沒有再反駁。
至於心裡想的什麼,隻有他自己知曉。
殷承玉也不在意,收回腳踩在地上,睨他一眼:“你這般模樣,也不便去用膳。允你多待一刻再自行離開。”
薛恕站起身來,目光追隨著他,在他將要出門時,忽然開口道:“殿下,臣的生辰還有三日。”
殷承玉自門外回首看他,意味不明地笑了聲:“孤記著呢,忘不了。”
……
等殷承玉用過晚膳,再回裡間時,薛恕已經不見人影。
他在案前坐下,回想起三刻鍾之前,卻是無心處理正事,索性鋪開宣紙,提筆潑墨。
這一次,畫上還是薛恕。
仍是緋紅蟒袍,但面容青澀許多。
殷承玉長久凝視著畫中人,緊蹙的眉頭緩緩舒展開來,嘴角勾了微不可查的弧度。
“如此,倒也不錯。”
上一世他與薛恕糾纏太深,芥蒂也太深。
他們相遇的時機太差,他被打落深淵,隻能緊緊抓住薛恕的手才能爬出來,那雙手曾予他生機希望,卻也曾將他的尊嚴與驕傲盡數剝下。
恨過,厭過,也依靠過。
他在黑夜裡踽踽獨行,隻有這雙手從始至終未曾松開,為他掃平了無數障礙。
經年過去,兩世生死相隔。
鮮明的記憶緩緩褪了色,愛恨也不復濃烈。如今再想來,隻餘淺淺淡淡的悵惘。
回首萬裡,故人長絕。
薛恕有錯,他亦有錯。
他們都太過驕傲和固執,彼此試探,卻誰也不願先低下頭。以為低了頭,就是認了輸。
可實際上,賭桌之上,勝者隻有莊家。
他與薛恕,都是賭徒,一敗塗地。
殷承玉靜靜看了那幅畫良久。
之後方才將其卷起,喚了趙霖進來:“你親自去一趟濟寧魚臺縣,去查一查隆豐十四年的大疫裡,一個叫薛紅纓的女子的去向。年紀約莫在二十歲左右,曾給當地的富戶做妾……”
他回憶著薛恕簡單提起的關於薛紅纓的信息,盡量沒有遺漏的告知趙霖:“若是人活著最好,尋到人後先暗中護著,盡快來報於孤。若是人不在了,至少也要尋到屍骨。”
趙霖沒有多問緣由,隻拱手應是,
殷承玉又囑咐了一句“秘密行事莫要走漏消息之後”,方才讓趙霖退下。
等人出去了,他將那張尚還有些粗糙的畫卷鋪展開來,重新提筆,細致描繪。
上一世時,薛恕也曾替他找回虞家唯一血脈;這一世他投桃報李,不論生死,都會替他將唯一的親人尋到。
殷承玉再擱下筆時,已經過去了半個時辰。
鎏金博山爐煙霧繚繞,模糊了畫卷之上的少年。
少年衣紅袍,配銀刀。眉目鋒銳,意氣風發。
殷承玉端詳良久,方才落筆提字:“心期切處,更有多少悽涼,殷勤留與歸時說。到得卻相逢,恰經年離別。”頓了頓,又寫:“莫負枕前雲雨,尊前花月。”
畫成,殷承玉落了印,方才喚了鄭多寶來,讓他拿去裝裱。
“裝裱完再送回來,仔細些,別叫旁人瞧見了。”
鄭多寶”诶“了一聲,也沒敢打開看,抱著畫卷退了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狗勾:殿下踩我。
PS:“心期切處,更有多少悽涼,殷勤留與歸時說。到得卻相逢,恰經年離別。”,“辜負枕前雲雨,尊前花月。”出自張元千《石州慢》
第44章
薛恕回了西廠之後,便叫人尋了紅繩來。
他從未打過絡子,自然不懂。但又不想問旁人,便尋了幾個絡子拆開細致研究,試著自己編。編壞了數條紅繩之後,方才成功了一條。
他並未編織太過復雜的花樣,兩條細細紅繩交織編成略粗的繩鏈,繩結處特意做成了活結,方便取戴。
鮮豔的紅繩中央,綴著一枚大小正好的通透的碧玉吉祥扣。
薛恕坐在燈下,略有些粗糙的指腹用力摩挲過吉祥扣表面,卻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不像殿下的皮膚,隻是稍微用了些力,便會留下微微的紅色指痕,點綴在細瓷一般白膩的肌膚上,像欲色流淌而過。
把玩了好一會兒,薛恕才尋出個織錦小袋將吉祥扣收了起來。
今晚火氣太盛,他並未去浴房,而是自井中打了冰涼的井水,從頭澆下。
涼水暫時壓下了滾燙情思,卻澆不滅心口燒著的火。
等熄了燈躺上床時,薛恕摸到藏在胸口處的錦繡小袋,再摸摸頸間玉戒,連冰涼的水汽也蒸騰起熱意。
一夜輾轉,直到後半夜才睡下。
隻是夢裡依舊不得安生。
殷承玉面朝下趴伏在貴妃榻上,整個人安靜得過分,紫袍貼著身體曲線垂落,滿室春色流淌。
薛恕側身坐在他身後,織金繡銀的衣擺與他的重疊一處,幾乎分不出你我。
屋子裡燈火跳動,將兩人的影拉得極長。
沉默在燈火陰影中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