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著十分面生的薛恕,再看看那些番役身上與東廠錦衣衛都有所區別的衣裳,忍住了怒意道:“你們是何人?竟然夜闖朝廷命官府邸!”
薛恕冷眼瞧他,並未開口。
衛西河見狀道:“西廠奉皇命辦事,陳大人還是省著些口舌,等回了西廠,多得是機會叫你開口。”
“西廠?”陳河愕然一瞬,便嚷嚷起來:“我要見陛下,我要見陛下!”
他雖然已過了耳順之年,但身體還硬朗得很,竟掙扎著扭動起來。
衛西河見狀,冷笑一聲,朝押著他的番役使了個眼色,番役們便加大了力氣,將人壓著頭按在了地面上。
陳河如何受過這等屈辱,頓時破口大罵。
衛西河跛著腳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陳大人盡管罵,待回了西廠,可都是要還回來的。”
說話間四處搜尋的廠衛們已經拿著信件回來復命,薛恕接過看了一眼,便起身:“全部帶回西廠。”
上百番役來時悄無聲息,走的時候卻是人盡皆知。
大時庸坊住了不少朝廷命官,各家府邸之間相距並不算遠,陳府的動靜早就傳了出去。左右鄰居派人打聽一番,聽說是西廠辦事時,頓時又驚又懼。
西廠辦事。
這句話已經多少年沒有聽到過了?
西廠乃是孝宗時期設立,全盛時期地位猶在東廠和錦衣衛之上。管轄範圍更是上到朝廷命官,下到市井百姓,統統囊括其中。每每西廠番役出動辦事時,百姓甚至嚇得閉門不出,足可見其兇惡。
後來隆豐帝繼位,為了安撫人心,才逐漸削弱了西廠權力。
這些年來西廠如同虛設,唯有經歷過孝宗時期的老臣,才知曉當初的西廠是如何橫行無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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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西廠又出,隆豐帝竟是要復用西廠了?!
這一日的朝會上,接連數個大臣彈劾薛恕和西廠行事張狂,不分青紅皂白抓捕朝廷命官雲雲。
總而言之便是反對皇帝復用西廠,讓西廠放人,並嚴懲薛恕。
侍立在龍座旁的高賢低著頭,嘴角勾起個陰冷的笑。
他就說薛恕張狂不了幾日了。
隆豐帝聽著這些大臣挨個彈劾薛恕,臉上沒什麼表情。等一班大臣義憤填膺地說完了,方才將一疊信件扔下去:“薛恕不過奉命行事,倒是你們,一個個為了陳河義憤填膺,莫不是也和鹽引案有牽扯?”
站在前列的次輔邵添撿起信件看完,臉色頓時就變了:“陛下息怒,我等並不是為陳河開脫,隻是薛恕行事實在太過張狂。”
與邵添親近的官員也附和道:“孝宗時期設立西廠激起民怨,險些釀成大禍,陛下萬不可再重蹈覆轍啊!”
然而他們越是彈劾薛恕,隆豐帝越是鐵了心要保。
他瞥了邊上的高賢一眼,心裡想的卻是這些年來東廠行事不比西廠低調,可這些人卻從未彈劾過高遠,這說明什麼?
說明他身邊的人,早就與這班朝臣勾結到了一處。
隆豐帝臉色沉下來,抬手制止了大臣們的勸諫:“朕意已決,不必再說。”
他喚了大理寺卿上前,將薛恕給的名單交由大理寺卿,讓大理寺挨個去查與鹽引案有牽連之人。
長蘆鹽使司的職缺乃是肥差,這十年間經手過長蘆鹽政的大小官員不知凡幾,更別說還有每年一度的巡鹽御史巡視鹽課。此刻站在朝堂上的官員,便是自己沒機會,也總有相熟的同窗親朋等沾染過。
如今隆豐帝列出了名單來,擺明是要翻舊賬了。
一時間眾人無心再爭論西廠之事,心裡都打起鼓來。尤其是曾染指過鹽政的官員,俱是心內惶然。
就連大理寺卿看著那名單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心裡也顫了顫。
這朝堂,怕是要有大動蕩了。
這日的朝會匆匆便散了,一班朝臣出來時臉色陰沉,如喪考妣。
等殷承玉收到確切消息時,已經有一批官員下了大理寺邢獄。
“大舅舅還好嗎?”殷承玉問。
“虞侍郎叫屬下給殿下帶了口信,叫您不必擔憂。”
薛恕呈給隆豐帝的那張名單裡,自然不可能漏了虞琛。
虞琛乃是長蘆鹽使司上一任轉運使,他在任期間,私鹽並未如此猖獗,鹽課亦無缺漏。隻不過長蘆鹽政積弊已久,非他一人能改,便隻能抓大放小。直到萬有良接任,貪心不足,長蘆私鹽才猖獗自此。
真要細究起來,虞琛自然不是全無責任,但至多也就是個失職不查罷了。
這也是他早與大舅舅商量好的計策。
隆豐帝對他和虞家早有不滿,既然如此,不如激流勇退,暫避鋒芒。
外祖父虞淮安已是內閣首輔,又身兼戶部尚書之職,虞家權勢已是一時無倆,虞琛自長蘆鹽使司調回京中之後,為了避嫌便隻入了工部,至今隻是個工部侍郎。
趁著這次機會,能退出來也好。
殷承玉思索了一番,道:“以孤的名義,送些被褥去大理寺,就說孤擔憂大舅舅舊疾復發,不必避嫌。”
既然要讓隆豐帝安心,自然做戲要做足些才好。
*
這場風波持續了近十日,才將將平息下來。
大理寺抓了一大批官員,每日朝會上,一班大臣都要顫顫巍巍地確認一番,今日朝上又少了誰;更別說還有些品級低、沒資格參與朝會的官員們,被大理寺官吏帶走時,甚至無人得知。
一時間,大理寺邢獄人滿為患。
大理寺上下忙得團團轉,接連審了數日,罪證確鑿者直接扣下,無罪者便放回去。
直到殷承岄滿月宴前一日,虞琛才被放了回來。
而隆豐帝看著大理寺卿呈上來的折子,再看看薛恕抄家呈上來的賬目,氣得心口一抽一抽的疼。
這班大臣,可真是膽大妄為!
平日裡倒是會端著架子勸諫他,大道理一個比一個多,結果一個鹽引案,牽扯出了多少人?
他修個園子都要被整日整日地念叨,結果這些人貪的錢,加起來都夠他修上十個園子了!
隆豐帝勃然大怒,當即召回了方正克,命他領十名御史,前往兩淮等地巡鹽,徹查鹽政。
與此同時,又自西廠調撥了八百番役,由衛西河任大檔頭,隨行護衛方正克等人。
——原本隆豐帝屬意薛恕親自前去,但薛恕以陳河一事未審理完為由,舉薦了衛西河頂替自己。隆豐帝如今對高賢龔鴻飛等人生了疑,自然不會再派東廠和錦衣衛之人前往,便同意了薛恕的舉薦。
四月初五,衛西河帶著西廠番役,護送方正克一行出京。
也是同一日,殷承岄的滿月宴,在蕉園舉辦。
作者有話要說:
殿下:再有下回……
狗勾(驚喜):還能有下回?
第27章
滿月宴並未大肆操辦,一切規格儀制都從簡。除了後宮妃嫔外,虞皇後還邀了各家命婦入宮。
虞皇後那一邊都是女眷,男客自然便都在另一邊同殷承玉飲酒。
想到另一邊安然無事的虞皇後和殷承岄,殷承玉的心情就極好,凡是有上前來敬酒的,他都來者不拒喝了,眉眼間盈滿溫和笑意,再不見半分陰霾。
二皇子殷承璋同三皇子殷承璟的位置挨在一塊兒,見狀低低哼了一聲,低聲道:“皇兄最近可真是運道好,朝堂內外發生了這麼多事,他愣是半點沒沾身。”
先是虞皇後平安誕下一子,雖然如今還小,但若是日後長成了,必是太子助力;之後鹽引案又立了大功,就連向來忌憚太子的隆豐帝都誇了幾句;更別說後頭鹽引案將虞琛牽連進去,原以為虞家怎麼也得折進去一個,誰知道竟然毫發無傷地從大理寺邢獄出來了。
聽說太子還大大方方地命人給送了被褥用具進去,虞琛在裡頭吃好喝好睡好,半點苦頭沒吃。
殷承璟不緊不慢地晃著酒杯,並未接他的話,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隻道:“我去敬皇兄一杯。”
殷承璋那個蠢貨隻以為太子是運道好才避過一劫,熟不知這分明是太子心機深沉,早有所料。不僅跳出了他的陷阱,還反將了他一軍。
這麼看來,太子也並不似表面上那般清風朗月。
殷承璟掩下眼裡的深思,上前對殷承玉舉杯道:“皇兄此次破了長蘆鹽引案,實為我輩楷模,臣弟敬皇兄一杯。”
殷承玉掃他一眼,笑容斂了斂,舉杯回敬,意味深長:“不過都是仰仗方御史罷了,孤並未出什麼力。”
兩人相視一笑,對飲一杯。眼底俱是笑意淺薄。
之後殷承璟便借口要醒醒酒,出了焦園。
到了無人處,殷承璟臉上的笑容便淡下來,轉為陰沉。他站直了身體,臉上並無半分醉意:“可都安排好了?”
小太監恭敬垂著頭回:“都安排妥當了,必不會出岔子。”
殷承璟這才滿意地笑起來:“甚好,大哥如此春風得意,我這個做弟弟的,合該送上一份大禮慶賀。”
說罷,他又迷離著眼,歪歪斜斜倒在了小太監身上,聲音含糊不清地說:“去遣人和皇兄說一聲,就說我醉了,先尋個地方歇息去了。”
*
殷承玉聽了小太監的傳話,並未多在意殷承璋的去向。
他又應付了一會兒,感覺酒意上湧時,便先離了席,去外頭走廊上醒醒酒。
焦園就挨著太液池,沿著池邊建了條長長的囚雪浮廊,廊外遍植柳樹。人行其中,看廊外樹影婆娑,水波粼粼,別有一番意趣。
殷承玉剛尋了個安靜的地方坐下醒酒,就瞧見另一頭一道身影聘聘婷婷走來。
對面看到他似乎也楞了一下,之後在侍女的攙扶下快步上前,福了福身:“太子殿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