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得極樸素,淡青色袄裙越發襯得她弱質芊芊。身量雖高,卻如同這春天裡的柳條一般,柔弱裡透著蒼白。
望著面前的人,殷承玉有一瞬間的陌生,之後才恍惚著想起來,這是他的長姐,殷慈光。
“皇長姐怎麼不在焦園吃酒,來了此處?”殷承玉的目光有些復雜,不著痕跡地打量著殷慈光。
殷慈光的相貌無疑是極盛的,瓜子臉柳葉眉,尤其一雙眼睛十分出挑,隻是眼裡總盈滿鬱色,再加上滿面病容,看著病恹恹沒什麼精神,便讓她看起來減色幾分。
她比殷承玉大了一歲,是隆豐帝第一個孩子。
按理說她是大燕第一位公主,身份是極尊貴的,但卻直到十九歲都沒有公主封號,也至今尚未議親。
殷承玉記得上一世虞皇後還同他說起過殷慈光的親事。
說她和生母容嫔都不得隆豐帝喜愛,又一直遭文貴妃針對,殷慈光自己身子更是不好,根本說不到合適的人家。曾有幾次有命婦倒是提出過想要尚公主的意思,但容嫔都哭著求皇後拒了。
虞皇後向來心腸軟,打聽後知道那都不是什麼好人家,也就順水推舟拒了。
隻是這麼一直下去,總歸不是個事兒。
當時殷承玉還說,若是尋不到中意的也便罷了,堂堂皇室也不是養不起一個公主。
誰知道世事多變,後來虞皇後身亡,虞家覆滅,他被幽禁皇陵。
等他五年後回宮,再聽到殷慈光的消息時,這個名字已經成為了皇室的醜聞。
殷承玉的目光落在殷慈光的脖頸上,那修長的脖頸被上袄的豎領遮擋的嚴嚴實實,但若有心去瞧,便會發現微微的凸起。
那是男子才有的喉結。
上一世他被幽禁皇陵,許多事都是後來回宮後才聽說,其中最令他詫異的莫過於殷慈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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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慈光並不是大公主,而是大皇子。
容嫔不知何故,竟然有意瞞住了殷慈光的身份,將他當做女孩兒養大。
據說容嫔當年生產時年歲輕,胎像不穩,一度差點流產。後來好不容易將孩子生下來,自己傷了底子不能再生育,孩子也落下了先天不足的毛病。
殷慈光自小到大身體都極差,幾乎是日日湯藥不離。若非必要,幾乎不會現身於人前。就算偶爾出現,也總是低垂著頭顱,一副恭順模樣。
上一世容嫔去後,他沒多久也跟著病死了。
後來宮中嬤嬤替他整理屍身遺容時,發現了他生前掩藏的秘密,此事才報到了隆豐帝面前。
隆豐帝對殷慈光母子本就沒什麼愛惜感情,乍聞此事更是震怒,一頓發落下去,母子二人甚至連皇家陵寢都沒能入,草草下葬了事。
殷承玉對這個沒什麼存在感的“皇姐”幾乎沒有什麼印象,上一世更是直到他死,都未曾說過幾句話。
但大約是物傷其類,如今再看他,殷承玉眼中就多了幾分憐憫。
他要是猜得沒錯,容嫔將他扮做女孩兒,不過是想護著他罷了。
容嫔身份低微,她原是教坊司的舞女,因舞姿出眾得了隆豐帝的寵愛,懷上了龍種,才被升為嫔位。
但不巧的是,當時文貴妃幾乎與她同時有孕,可偏偏沒多久就滑了胎。因此文貴妃一直認為是容嫔的孩子克了她的孩子,這些年來一直不斷針對容嫔。
當時中宮皇後尚未有孕,若是容嫔當真生下個男孩兒,便是皇長子,恐怕文貴妃根本容不下他們。
“皇長姐身子弱,春日風寒,還是少吹涼風為好。”
容嫔的一片拳拳之心,讓殷承玉想起了虞皇後。上一世母後拼死將殷承岄送出去時,也是如此罷。
殷慈光有些詫異地抬眼看他,很快又垂了眸,低聲道:“謝太子殿下關心,我隻是想出來尋母妃。”
殷承玉略略頷首,沒有再與他多說,側身讓開了路。
殷慈光又福了福身,在侍女的攙扶下,緩緩往另一頭去了。
“你同趙嬤嬤說一聲,叫她日後多給大公主調撥些藥材,若是得空,叫太醫也過去看看。”等人走遠了,殷承玉才對身側的鄭多寶交代道。
後宮之事他不便插手,又不想讓母後煩心,隻能叮囑母後身邊的趙嬤嬤多加看顧。
鄭多寶雖不解他為何忽然關心起這位沒什麼交情的大公主了,但還是應承下來。像這些不受寵的妃嫔公主,在宮裡待遇如何,也就是主子們的一句話罷了。
殷承玉又看了一眼遠處的身影,凝眉道:“文貴妃也太過猖狂了些。”
鄭多寶“诶”聲,低聲道:“聽說這幾日景仁宮裡,內侍女官們都戰戰兢兢,日日都有打碎的瓷器被清理出來。皇後娘娘誕下龍子,那位心裡可憋著氣呢。”
殷承玉道了一句“叫人多盯著些”,便又轉身回了席間。
見他回來,殷承璋拎著酒壺上前要與他喝酒。
殷承玉剛見過殷慈光,此時再看著他便沒了什麼好心情,隻是伸手不打笑臉人,便接過酒杯與他共飲了三杯。
殷承璋隨手將酒壺扔給一旁的內侍,回到席間坐下,醉醺醺地同貼身伺候的太監道:“呵,你看他那眼神,明明都恨不得吃了我,偏偏還要端著笑臉同我喝酒,可真是會裝。”
貼身太監緊張地張望了一下兩側,見無人注意方才松了口氣,小聲勸道:“兩邊還有人呢,殿下您可別再說了……”
殷承璋這才不甘不願地住了嘴,又給自己斟了杯酒,悶悶地喝。
殷承玉喝了三杯酒,剛入席,就感覺有股熱意自丹田湧上來,頭腦也有一瞬間的暈眩。
他心頭一沉,立即意識到不對勁,扭頭便想叫鄭多寶。
可剛剛還跟在他身側的鄭多寶此時卻不見了蹤影,他按著額頭略一思索,便知道這裡頭恐怕有蹊蹺。
源源不斷的熱意自丹田湧上,侵蝕著神志。
這種感覺於殷承玉來說,再熟悉不過。他努力維持著鎮定站起身來,一言不發地快步往外走。
剛出焦園,就有小太監迎上來要攙扶他,殷承玉厲色將人推開,加快步伐往東邊走去——今日焦園有宴會,薛恕也在附近執勤。
殷承玉勉強維持清明,繞了半圈方才找到了人,啞著嗓子叫他過來:“薛恕。”
薛恕不明所以地上前,卻被他緊緊抓住了胳膊:“帶孤走。”
“殿下要去哪兒?”薛恕扶住他,敏感地察覺了不對,殷承玉呼出來的氣息極熱,身上還帶著酒味。
“隨便。”殷承玉死死抓住他的胳膊,另一隻手大力掐住掌心,靠著疼痛刺激,才維持了頭腦清明。
薛恕意識到問題,連忙避開人,攙扶著他去了不遠處的崇智殿偏殿。
將要推門進去時,殷承玉抓住他,警惕道:“檢查一下,裡面有沒有人。”
薛恕推門進去快速檢查了一遍,確認沒人後,才扶著他進去。
殷承玉一進門便松開他,快步走向桌邊,提起桌上的茶壺,也不管裡頭的茶水換沒換過,便大口往嘴裡灌。
他喝完一整壺茶水,又冷靜地命令薛恕:“再去尋水來,快去快回。”
薛恕張了張嘴,想問什麼,卻被厲聲呵斥道:“快去!”
他從未見過殷承玉這般疾言厲色的模樣,隻能快速閃身出去,去給他尋茶水。
在他出去後,殷承玉警惕地拴住了門,之後才找了個大肚花瓶,彎著腰催吐。
等薛恕再回來時,他已經吐過了數回,額上布滿冷汗,臉上猶有殘留紅暈,但眼神卻清明了許多。
殷承玉並未同他說話,接過他手裡的茶壺,繼續悶聲灌水。
此時薛恕也反應過來,猜到他許是中了下三濫的藥。見他如此,喉結滾動幾番後,終於忍不住道:“臣可以幫殿下。”
殷承玉動作頓住,倏爾回頭看他,因為極致的隱忍,眼尾帶著壓抑後的紅,聲音也因為催吐變得沙啞:“你幫孤?”
他的語氣有些怪異,看著薛恕的目光也變得極為凌厲,仿佛透過他看到了旁的什麼人。
薛恕張嘴欲言,殷承玉卻是笑了,指著堂中道:“跪下。”
薛恕看了他半晌,隻能走到他指著的地方跪好。
殷承玉冷眼瞧了他片刻,將被水打湿的外袍脫了扔在地上,轉身去了屏風之後。
這偏殿平日不住人,隻放了貴妃榻和羅漢床供人小憩。殷承玉脫力地躺上去,半闔著眼喘息。
他灌了不少水,又催了吐,這會兒藥性已經沒有那麼兇猛,不足以侵蝕神志,但即便是微薄的藥性作用下,那滋味仍然是難以忍受的。
殷承玉用力咬住手臂,隻能自行紓解藥性。
偶爾側臉時,便能看見那映在屏風上的人影——薛恕還跪在那裡。
殷承玉煩躁地閉上眼,卻是控制不住地想起了上一世。
他曾經也中過藥,不止一次。
第一次時人事不省,醒來時就發現自己和個女人躺在一處,還未等他弄清楚情況,烏泱泱的人便踹破了門來捉奸,說他與宮妃私通,失德不倫。
可他當時甚至都沒看清那個女人的模樣。
第二次則是在回宮後不久,他出宮之時不慎中了招。當時薛恕聽聞消息後趕來,叫了兩個女人來,笑著讓他選:“殿下是要她們,還是要咱家?”
那藥性猛,當時他幾乎神志不清,卻還是咬著牙抓住了薛恕的衣袖。
之後,他在宮外足足歇了三天。
薛恕則命人將整個酒樓的人全部扣下,一個個的審,終於找到了下藥之人。
重來一世,避過一劫,殷承玉沒想到竟還會有人用這下三濫的招數。
經歷過兩次之後,他便對這種事便格外敏感,他幾乎可以確認,有問題的是殷承璋給他喝的酒。但殷承璋再蠢,也不至於親自給他下藥。
那多半隻剩下殷承璟。
說不定在這崇智殿的某間屋子裡,還給他準備了一個女人。若不是他早有防備,這會兒可能又神志不清地躺在了哪個倒霉宮妃的榻上。
殷承玉悶悶哼了一聲,緩了好一會兒,才坐起身來。
扛過了藥性,神志復又清明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