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承玉將手指從殷承岄的嘴巴裡抽出來,拿帕子擦幹淨,又問起了滿月宴的事。
虞皇後道:“滿月宴定在四月初五,一切從簡就是。聽聞今春各地少雨,還有些地方遭了蝗災。省下來的一應用度,我命人送去救濟堂,就當是為你弟弟積福。”
“如此也好。”殷承玉想到下頭報上來的災情,也是皺了眉,又在虞皇後處坐了一會兒,便回了慈慶宮。
*
薛恕從乾清宮出來後,便去了趟御馬監領人。
有薛恕的關系在,衛西河已經驗過身份,拿了身份牌子,順利入了宮。隻不過他身體有疾,不能在御前行走,薛恕便直接將他帶回了西廠,日後負責掌管西廠大獄。
將人安置好,天色已經晚了,薛恕便歇在了西廠。
他習慣性地想要點上雪嶺梅助眠,接著又想起香味沾身恐怕會引人注意,便克制住了,隻將那帕子壓在枕頭下,輾轉半晌才睡了過去。
夢中又見殷承玉,隻是這回卻不同以往輾轉於床榻間,又是另一番景象。
殷承玉穿著一身與他極不相配的粗布麻衣,靜默坐在廊下,表情很淡。他臉上猶帶病態的蒼白,往日紅潤的唇毫無血色,壓抑地咳嗽了兩聲後,側臉對身側的鄭多寶道:“牆倒眾人推,樹倒猢狲散,如今我已無倚仗,他們如此,也是人之常情。”
鄭多寶憤然道:“可當初——”
“如今還提什麼當初。”殷承玉抬手打斷了他,又咳了兩聲,語氣淡淡道:“旁人都靠不住,莫再多想了。隻要我一日不死,總會有翻身的機會。”
鄭多寶還想說什麼,卻忍住了。他扭頭偷偷擦了眼淚,哽聲道:“那我去替殿下煎藥。”
殷承玉“嗯”了聲,沒有回頭,繼續坐在廊下。
蕭瑟秋風卷起落葉,打著旋經過。他滿頭長發未束,在風中飄飛,一雙溫情的眼裡隻剩下蒼涼孑然。
薛恕想要靠近他,可腳步一動,人便驚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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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那一雙蒼涼的眼睛仍留在腦海中,叫他心髒攥成一團,酸澀難言。
即便明知道隻是夢境,可薛恕回憶起來,仍然控制不住戾氣纏身。
那樣金尊玉貴的人,不該滿身蕭索坐在廊下。
他就當端坐高堂之上,尊貴無匹,受萬人朝拜。
心底有什麼湧動著,他忽然很想見殷承玉。
但宮中不比天津衛,耳目眾多,他如今的身份更不便出入東宮。
起身查看漏刻,薛恕發現此時還不到三更。盯著窗外的冷月看了許久,還是悄無聲息地出了西廠,往慈慶宮方向去了。
他沒有現身,而是避開了巡邏的禁軍,尋到了殷承玉的寢殿去。
叫他詫異的是,寢殿的燈還未熄,窗戶半敞著,燭火在微風裡躍動。
薛恕換了一棵正對著窗戶的大樹藏身,正能清楚瞧見埋首案前的身影。
殷承玉穿著玄色交領袍,長發半披在身後,正在翻閱卷宗信件,時不時提筆批注一二。
偶爾抬起的眉眼裡,一派清風朗月,並未染上經年的霜雪。
心底充斥的戾氣散開,薛恕藏身樹間,靜靜看著他處理公務。
殷承玉忙了多久,他就看了多久。
到了四更天時,殷承玉還撐著未曾歇息,桌案上堆積的卷宗信件已經處理了大半。
他似乎是有些疲倦了,抬手捏了捏鼻梁,卻撐著額不小心睡了過去,身後長發滑落至胸前,精致的面容隱在陰影當中,隻露出精致的下颌。
薛恕看了一會兒,見並無人進去伺候他歇下,便猜測應是他特別交代過不許打擾。
於是心裡便蠢蠢欲動起來。
他耐著性子又等了一會兒,見殷承玉仍未醒轉,終於按捺不住,踩著冷月的陰影,悄無聲息地潛入了寢殿當中。
睡熟的人對此一無所覺。
薛恕走到他身後,俯身沉沉盯著他看,似要將人刻在眼底一般。好半晌,方才伸手將人打橫抱了起來。
他的動作很輕,沒有驚醒懷裡人。
可快速搏動的心髒卻在瘋狂叫囂著,血液如江河奔騰,讓他整個人都熱了起來。
但他並未有任何異動,而是穩穩抱著懷中人,一步步走向內室的拔步床。
將人放在床上時,薛恕心中生出強烈不舍,好似心裡終於被填滿的某處,又被生生挖開一處空洞。
他緊繃著下颌,在理智的勒令下,一點點收回手。卻又因為心底的野獸叫囂,握住他的手腕不舍流連。
緊繃的身體裡,理智和獸性在拉扯。
就在他猶豫未決時,那隻被他握著未放的修長手掌忽然動了——
殷承玉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借力坐起身來,眯著眼瞧他,臉上看不出情緒:“大膽賊子,深夜潛入東宮,意欲何為?”
作者有話要說:
狗勾:做噩夢了,要和殿下貼貼才好。
殿下:。
第26章
薛恕未曾防備他忽然醒來,對上那雙望過來的眼睛,身體先是僵了僵,接著又很快坦然起來,垂下頭道:“臣做了個噩夢,便想來看看殿下。”
被抱起來時,殷承玉其實就已經驚醒了。繼續裝睡,隻是想看看薛恕又想做什麼罷了。沒料到竟得了這麼個答案,這下詫異的反而成了殷承玉自己。
上一世時,薛恕像這樣半夜三更潛入他寢殿來的時候也不是沒有,理由常常千奇百怪,但像今日這樣“做了個噩夢,便想來看看殿下”的理由,卻是從未有過。
殷承玉原本還想為難他一番,但現在他過於直白坦率,反而叫他生不出什麼惱意來了。
甚至還有一絲好笑。
他松開了手,調整了個舒服的姿勢倚著,手支著下颌,將薛恕打量了一遍又一遍,嘴角含了淺淺笑意:“做了什麼夢?和孤有關?”
回憶起夢裡的情景,薛恕擰起眉,搖了搖頭,並不願意說。
“夢都是反的,說出來既汙了殿下耳朵,又不吉利。”
有他在一日,殿下如何會孤立無援?
殷承玉看了他半晌,見他一臉抗拒,也沒再勉強。從枕頭旁摸出個安神香囊扔給他,哼笑道:“多大人了,做了噩夢還要來尋孤。拿了滾吧。”
見薛恕將香囊揣進懷裡,他眼風斜斜掃過去,又道:“若再有下回……”
薛恕垂首等著他的下頭的話,卻遲遲未聽到下文。他抬起眼來,卻見殷承玉站起身,朝他揮了揮手:“還杵在這兒做什麼,等會旁人進來瞧見你,你就該去詔獄裡待一待了。”
他赤足踩在柔軟的地毯上,扯了屋裡的鈴鐺,喚人進來伺候。
薛恕見狀,隻得自窗戶翻了出去,身影很快隱匿在黑暗之中。
殷承玉看著他消失的背影,再看看外頭毫無動靜的護衛,忍不住皺了眉:“這些禁軍果然難堪大用,”
竟然真讓薛恕在宮內來去自如。
說完自己又愣了下,總覺得這話有些許耳熟。
他仔細回想了一下,臉色就難看起來——這話上一世薛恕也曾說過。
每每薛恕深夜潛入他寢殿,將他弄醒時,面對他的質問,總是那麼雲淡風輕地說:“殿下可怪不得咱家,都怪那些禁軍太過廢物。”
確實是廢物,殷承玉想。
鄭多寶領人小太監們進了內室,就瞧見殷承玉臉色陰沉沉的。
“殿下可是疲了?”鄭多寶命人將熱水抬到屏風之後,又替他寬了外袍,隻餘中衣。
殷承玉搖了搖頭,將薛恕的影子趕出去,自去沐浴歇息了。
*
薛恕並未離開,他在外頭又守了半夜。
看著寢殿內小太監們抬著熱水進進出出,猜測應該是殷承玉在沐浴。半晌之後,內室的燭光熄了,鄭多寶輕手輕腳退出來,關上了房門。
他望著寢殿方向,將懷裡的香囊拿出,放在鼻端嗅了嗅。
香囊裡裝的是安神的草藥,有股好聞的藥味。但不知道是不是在枕邊放的時日長了,沾染了殷承玉的味道,隱隱約約還有一股雪嶺梅的味道。
薛恕珍惜地將香囊收好,直到夜色將要消退時,才趕在巡邏禁軍交接換班的節點,回到了西廠。
他並未歇息,而是換上御賜的緋紅蟒袍,帶上衛西河,又領了一百番役,便往大時庸坊去了。
——陳府便在大時庸坊。
東方剛露出微光,陳府的朱漆大門便被西廠番役被踹開,昏昏沉沉的門房出來查看情況,看到兇神惡煞的番役們時,瞌睡立刻就被嚇醒了。倒吸了一口冷氣,轉身便要往內院去報信。
隻是剛跑了兩步,就被人從後頭踹趴到了地上。
番役將門房堵住嘴,看向薛恕。
薛恕掃過這清雅別致的宅邸,聲音沉沉道:“將陳河押過來,搜。”
上百番役霎時兵分數路,往各個院子去了。
薛恕在下屬搬來的太師椅上坐下等候,衛西河就站在他身旁。
不過片刻之後,陳河就被從小妾的床上拽了起來,衣衫不整地被扭送了過來。
至於陳府其餘人等,則被陸陸續續轟撵起來,趕到了院子裡。
陳河是見過廠衛拿人的場面的,但他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也會落得這般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