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恕在他下首坐了,卻沒看面前吃食,隻盯著殷承玉。
殷承玉的禮儀規矩歷來被稱為典範,舉手投足間盡是優雅。他夾起一塊白玉桂花糕輕咬一口,慢條斯理地咽下,鳳眼斜斜瞧著薛恕:“若不想吃,便滾去辦事。”
他這一句話並未帶什麼惱意,反而因著那雙斜斜瞥過來的眼眸,帶出幾分撩人情思。
薛恕的眼神霎時熱烈了起來,壓得極低的眼睫之下,無數情緒交織翻騰。
他低著頭,極慢地拿起筷子,去夾放在殷承玉面前的那碟白玉桂花糕。
卻在伸過去時,被殷承玉用筷子壓住。
殷承玉打量他面上神色,神情似笑非笑:“不是不喜歡吃甜?”
薛恕抿起唇,半晌才說:“殿下喜歡。”
殿下喜歡吃,那他便也喜歡吃。
他想知道對方喜歡的東西,是什麼滋味。
“那這一碟便賞你了。”他的話取悅了殷承玉,他收回手,示意邊上布菜的下人將那碟桂花糕放到薛恕面前。
剛上桌的桂花糕隻動了一塊,那被殷承玉咬過一口的半塊就放在最上頭。
殷承玉放下筷子,端起熱茶輕抿一口,透過氤氲的熱氣看著薛恕。
見他果然又先去夾他吃過的那塊,眉尖便動了動,勾唇笑起來。
*
用過早膳後,殷承玉便去鹽使司官署尋方正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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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磨蹭蹭不想走的薛恕則被他打發去了衛所逮關海山。
方正克的傷已經養好,這段時日裡他待在官署裡大門不出,隻安心理清鹽使司的卷宗和賬目。當日萬有良為了毀滅證據火燒鹽使司檔案庫,殷承玉安排的人雖然搶了一部分出來,卻還是有不少損毀。
“如今雖然已經理清部分,但不過是冰山一角。”方正克滿面怒色:“隻看這殘留賬目,管中窺豹,便知這些年來長蘆鹽使司內裡如何腐敗!”
這些年裡,從上到下,從裡到外,從望京到地方的鹽政官員,恐怕沒幾個是幹淨的。
“殿下若想動其根本,還得想辦法釐清歷年賬目才行。”
“這有何難?”殷承玉將整理出來的賬目一一翻閱過後,道:“方御史且瞧著吧,孤自有辦法將這些蛀蟲都揪出來,鹽稅事關國本,長蘆鹽使司之亂象決不能再放任。”
殷承玉與方正克一番懇談之後,便回了天津衛城。
經過一夜功夫,大沽口的消息顯然已經傳回了天津衛城,迎出來的官員瞧見殷承玉,各個面帶惶惶之色,卻誰也沒敢表露太甚。
殷承玉卻不再與他們虛與委蛇,直接擺駕去了衙門公堂,接著便命人將鹽商與漕幫當家均宣到了公堂上。
八大家三大幫的當家們齊聚公堂,跪了一地。
殷承玉端坐高堂,手裡端著茶盞,茶蓋邊緣緩緩濾過茶沫,姿態從容地輕啜。
當家們被晾了快兩刻鍾,跪得膝蓋都發了麻。面面相覷半晌,最後推了鹽商之首曹峰出來說話。
曹峰拱了拱手,陪著笑臉道:“不知道太子殿下召草民們前來,所為何事?”
“是有些事想問問諸位。”
殷承玉“當啷”一聲合上茶盞,茶蓋撞擊茶碗,鳴聲清脆:“有人檢舉長蘆鹽使司鹽政混亂,私鹽泛濫擠兌官鹽。孤特奉皇命前來徹查……”說到這裡,他故意頓了頓,目光緩緩掠過下方,將眾人表情收歸眼中,方才繼續道:“查了這些日子,孤發現長蘆鹽使司不僅賬目混亂,鹽轉運使萬有良還偽造戶部文書,私發鹽引,截留稅銀,實在罪無可恕。”
“如今萬有良已被羈押,但前陣子鹽使司檔案室被燒毀,不少賬目文書缺失。孤這才召諸位前來了解萬有良私發鹽引一事。在場諸位都是天津衛的大鹽商,萬有良私發鹽引提高稅銀,諸位想必久受其害。如今若有冤屈不滿,盡可以說來。”
殷承玉表情寬和,仿佛真隻是召他們來訴說冤屈。
一時幾位當家心裡都打起了鼓,不明白這太子到底是真傻還是裝傻。
萬有良私發鹽引,多收稅銀之事鹽商心中自是有數。但這點稅銀相比起私鹽巨大的利潤來,不過九牛一毛。
他們予萬有良好處,萬有良予他們方便,這是互利互惠之事。
況且若是萬有良倒了,牽扯出私鹽一事,他們誰也跑不掉。
曹峰露出惶恐之色,以頭搶地道:“還請太子殿下明鑑,自萬大人赴任以來,一力打擊私鹽,穩定官鹽價格,天津衛鹽商深感其恩,不知道這私發鹽引提高稅銀一說從何而來?我等並不知情。”
其餘人見狀緊隨其後,紛紛附和:“沒錯,還望太子殿下不要聽信了小人誣言。”
“萬大人一心為民,怎會犯下此等大錯?”
殷承玉聽著他們一個個爭先恐後為萬有良辯駁,反倒是拊掌笑了:“孤本不信長蘆鹽場官商勾結倒賣私鹽,如今見諸位如此維護萬有良,倒是信了八九分。”
此話一出,激烈的辯駁聲便霎時頓住。
當家們詫異地望向他。
殷承玉冷下臉來,不復方才寬和:“萬有良所犯之事罪證確鑿,已是死罪難逃。爾等與他狼狽為奸,亦難逃罪責。隻不過孤行事歷來寬厚,法不責眾。你們若是想清楚了,便帶上歷年賬目前來自首,尚可轉做汙點證人從輕發落。若是想不清楚……”他森然笑道:“倒賣私鹽者,按大燕律,當斬。”
話罷,便拂袖而去。
鄭多寶捧著一疊賬冊留在最後,看著神色驚疑不定的當家們,又給了個棗兒吃:“殿下仁厚,不願看見天津衛血流成河,這才召諸位前來。可惜了……”他憐憫地掃過公堂眾人,嘆聲道:“你們自以為鐵板一塊,但殊不知早有人暗中投了殿下。”
他意味深長地拍了拍手中捧著的一疊賬冊,跟在殷承玉後頭離開。
留下堂中眾人驚疑不定。
蔣家當家懷疑地掃過幾人:“誰做了叛徒?”
“離間之計你也信?!”曹峰叱了一聲。
“都穩當些,若真有證據,咱們今日還能輕輕松松回去?”柯守信也跟著安撫道。
他說得不無道理,但殷承玉的話到底在心底留下懷疑的種子,一時間眾人心中各有計較,出了公堂之後,便匆匆各回了家中。
而這頭殷承玉回了行館,便傳了趙霖來:“可以命人將消息放出去了。”
之前衛西河交給他的賬目,他一直隱忍不發,就是為了今日。
*
就在鹽商和漕幫當家們還在猶疑不定、觀望形勢時,素來與曹峰交好的鹽使司官員忽然透出風聲來,說衛家暗投太子,已經交出了私鹽賬目。
這兩日裡太子正在二次核查賬目。
這些年來,各家經手的私鹽都是有明細賬目的,這既是他們的催命符,也是他們彼此牽制的保命符。
隻要眾人還是系在一條繩上的螞蚱,那誰也不會輕易將這東西拿出來。
可現在卻傳出風聲說衛家已經叛變,消息還是打鹽使司內部傳來的。
忽遭背刺的當家們一時激憤難當。
如今衛家乃是柯守信當家,曹峰也不敢帶太多人上門,恐引人矚目,便隻和柳家當家柳緒之以及羅生幫的大當家閻楚河找上了衛家。
這兩日柯守信也頗有些惶惶不安,聽聞三人上門,還以為有了新消息,連忙將人請到書房去,結果剛進門就遭了閻楚河一拳頭。
閻楚河掐著他脖子將人掼在牆上,神色兇狠:“你敢出賣我們?!”
柯守信掰著他的手,神色驚詫:“你胡說什麼?!”
另兩人見他神色驚詫不似作假,連忙上前勸說,才將人先放了開來。
曹峰端起和事佬的架子:“老柯啊,咱們都可是一條船上的兄弟,你要是先跳了船,害了其他人,可別怪我們心狠手辣。”
他將一張誊抄的賬目自袖中抽出,遞給柯守信:“你看看這是不是你家的賬。”
“我怎麼可能做這種蠢事?這兩日我還擔心那幾個蠢貨信了離間計去自首呢!”
柯守信面色鐵青,接過他手中紙張,原隻是隨意掃了一眼,但看到上頭獨特的記賬法子時,表情就滯住了。
其他三人見他表情不對,立即狐疑起來:“這真是你家的不成?”
柯守信心中驚濤駭浪,面上卻還是穩住了,蹙眉不快道:“不是我這兒的。”
隻是說是這麼說,他臉上笑容卻十分勉強。
他在心裡飛快思索著,賬目是從何處流出去的——那些賬目自他掌控衛家後,一直都是握在他手裡,不可能為外人知曉才對。
不對,還有一人知道!
柯守信悚然一驚,想起了自己那個行將就木的大兒子。
他無心再和三人周旋,匆匆將人打發走後,便快步往西院去。
衛西河剛收拾完東西。
他在這方宅院裡生活了二十年,臨到離開,不過簡簡單單一個包袱。
親人已逝,衛家易主,隻剩自小一道長大的奶兄還陪在他身邊。
他仰頭望著衛府高高的院牆,釋然笑了聲,側臉道:“阿懸,我終於能離開這裡了。”
周懸接過他手中的包袱,“嗯”了一聲:“少爺要去祭拜老太爺和夫人嗎?”
“現在還不是時候。”衛西河看向大步走來的柯守信,輕聲說:“血仇未報,談何祭拜?”
“逆子,是你對不對!”柯守信大步上前,就要來抓他的衣領。
周懸下意識想要擋開,卻被衛西河一個手勢止住了動作。
“除了我,還有誰?”
衛西河笑看著他,一根根掰開他的手指頭,眼底盈滿惡意:“如今隻不過是開始罷了。不隻是你,你那些妻妾、兒女,都會為衛府陪葬。”
他眼神之陰冷,語氣之冷酷,叫柯守信下意識退後兩步,咬著牙道:“早知如此,當日我就不該心軟留你!”
衛西河嗤了一聲:“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清明將至,我必提你項上人頭,去祭祖父和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