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罷,他掸了掸衣袍上的塵灰,在周懸的攙扶下,挺直了腰背,一步一步走出了這座困了他五年的牢籠。
衛家投了太子的消息很快就在各家傳開,尤其是曹峰等人去找柯守信打探消息回來後就推病不見客之舉,更叫一幹人心中打起了鼓。
不少人心中已經開始動搖。
尤其是萬有良被羈押不過五日,就又聽說總兵官關海山也被緝拿歸案。
他原本躲在衛所裡,以為可以暫時避過一劫,卻不料太子派了四衛營精兵前去緝拿。關海山反抗未果,反被斬了一條胳膊,關進了天津衛城的大牢。
關海山身為天津衛總官兵,乃二品大員。若不是有了確鑿證據,太子絕不會如此行事。
一時間天津衛人心惶惶。
而殷承玉的離間之計也終於起了效用,接連有人暗中前來自首,呈上歷年私鹽賬冊,願轉為汙點證人,隻求從輕發落。
一箱箱的私鹽賬冊被送到了方正克處。
人證、物證確鑿。
殷承玉抵達天津衛一個月後,私鹽案終於正式開始審理,巡鹽御史方正克為此案主審官。
而殷承玉此時,則忙著另一件事——防備大沽口海寇來襲。
按照那海寇小頭目的招供,他們在配合關海山完成了嚇唬“麻煩”的任務之後,便會留在大沽口,方便兩日後接應大批海寇登岸。
天津衛海防松懈,軍隊憊懶。關海山這個總兵官又帶頭勾結海寇,縱容海寇船隻往來,致使這些海寇登岸已成常律。
他們不僅會在岸上燒殺劫掠,還會將海上運回的貨物售給天津衛的商販,由其銷往各地,換取大筆銀錢和物資。
因有利可圖,不少商販和當地百姓自願成了海寇的耳目,為了防止關海山出事的消息走漏,殷承玉命人走水路自廣寧衛調兵支援,撤離了整個大沽口的百姓。
Advertisement
如今大沽口隻剩下一座空城,而城中生活的“百姓”則是兵士所扮。
隻等海寇登岸。
*
兩日後,一切都已布置妥當。
廣寧衛指揮使肖同光隨殷承玉一道坐鎮大沽口。
“殿下確定那伙海寇今日會登岸?”
此次調兵肖同光也是冒了風險的,若不是他一向敬佩殷承玉品行,信上殷承玉又言辭懇切求援,換了旁人,沒有兵部文書,他絕不會貿然同意調兵。
天津衛本身就有駐兵五六千人,更別說下頭的千戶所百戶所等,兵力十分充足,左右又有遼東、山東護衛,便是有小波海寇,也當能自行解決。
隻是殷承玉來信時說天津衛總官兵勾結海寇,數日後海寇將要登岸,衛所上下卻無可信之人。為防走漏風聲,隻能從旁處調兵。
肖同光幾經思慮,這才冒險調兵前來支援。
“不確定。”殷承玉搖搖頭:“消息是從捉拿歸案的小頭目口中所知,孤也不確定這中間會不會有變故。但海寇猖獗已久,孤既聽聞了消息,便不能置之不理。”
他拍了拍肖同光的肩膀,笑道:“肖指揮使放心,若是出了岔子,孤一肩擔著就是。”
說罷他背著手上前,通過千裡鏡觀看海面情形。
此時海面平靜,並不見有船隻航行跡象。
這麼一等,便等到了傍晚時分,仍未見海寇蹤影。
殷承玉依舊從容不迫,倒是肖同光就有些沉不住氣了,再次懷疑道:“莫不是消息有誤?”
殷承玉道:“今日不來,明日也許來。等過三日不來,肖指揮使便可先行折返。”
聽他如此說,肖同光隻能耐著性子繼續等。
就在夕陽快要墜到海平線上時,忽然有斥候來報:海上來了五艘大船。
其中兩艘是五百料戰船,另外三艘略小些,都是貨船。
肖同光精神一振,迅速布置下去。
此時大沽口如同往常一般,看不出任何差別。
幾艘大船在靠近碼頭時,打起了旗語。接頭的旗語早從小頭目口中問了出來,當即便有兵士回了暗號,示意一切正常。
大船在簡陋的碼頭暫時停靠,海寇們興高採烈地搬著貨物下船。
他們大部分人都剃著月代頭,穿著扶桑異服,但口中卻熟練地以大燕話交流。
不過半個時辰,貨物便裝卸完畢。
海寇們將堆積如山的貨物扔在碼頭上,成群結隊,準備先進城去找點樂子,順便喊人來裝貨。
為首的大漢扛著一把厚背重刀,身上穿著不倫不類的衣裳,一雙眼睛四處掃射,並未加入狂歡的海寇隊伍裡。
他踹了旁邊的人一腳,皺眉道:“都擔心著點,我感覺有點不對。”
“能有什麼不對?大當家就是太謹慎了。”被他踹了一腳的是二當家,嘻嘻哈哈道:“咱們這次弄到了好東西,到時候叫關總兵來看看,他若是肯收,咱們就發大財了。”
他們早就眼紅私鹽生意許久,隻是天津衛的私鹽早都被瓜分完了,他們這種後來的一直沒尋著機會加進去,隻能跟著喝點肉湯。
如今正好從關海山兜裡掏點銀錢。
大漢沒有反駁他的話,但眉頭仍然皺著,心底總有股危機感盤旋不去。
殷承玉在鼓樓上,他看了一眼為首的大漢,將千裡鏡遞給了肖同光:“賊首起疑心了,讓他們準備提前行動。”
肖同光接過看了一眼,也發現了大漢四處張望的動作,當即便傳令下去。
鼓樓上的旗幟以特殊頻率交錯揮動數下。
昏暗暮色裡,大沽口城門緩緩闔上,發出沉悶吱呀聲響。
“不對!有詐!”大漢聽見聲響,最先反應過來,便往城門口衝。
他的速度極快,城門又過於沉重,閉合的速度緩慢,竟當真讓他衝了出去。
而在他之後,幾個速度快的海寇也衝到了城門前,與守城的兵士戰到了一處。
局勢瞬間混亂起來,肖同光見那匪首跑了,急忙道:“我帶人去追,不能讓他跑了。”
那大漢如此機警,身手又好,必定是海寇重要頭目。
“不必,我的人已經追上去了。”殷承玉眯著眼,看向城門口已經戰至一處的兩道人影。
——在大漢衝向城門的同時,薛恕已經追了上去。那大漢十分悍勇,眼見甩不脫薛恕,便回身拔刀與他戰了起來。
大漢用厚背重刀,大刀揮出時勢如千鈞,攜帶風聲;而薛恕用雙刀,一長一短兩把刀在他手中如臂使指。
看出大漢臂力驚人,他並未硬碰硬,而是仗著靈活身手貼身近戰,左手短刀不時在大漢身上留下傷口。
不過片刻,大漢身上便血跡斑斑。
他啐了一口,眼神更見兇惡,將一把大刀舞得虎虎生風。
然而薛恕就如同狡詐的孤狼,每每都能正好躲開他的招式,還順勢反擊。就在大漢被纏磨的不耐時,就見他上身忽然漏了個破綻,心中頓時一喜,揮刀朝他左肩砍去。
薛恕似躲閃不及,鋒銳刀鋒自他肩上削過,鮮血迸出。
大漢朝他兇狠一笑,還未來得及得意,笑容就僵住了。
——薛恕右手長刀正砍在他腿上。
這回換薛恕朝他陰森一笑,腰身一旋帶動手臂使力,便將他整個右腿齊膝斬斷。
大漢痛呼倒地,膝蓋處鮮血噴湧。
薛恕隨意抹了把噴濺到臉上的鮮血,將刀拄在地上,扭頭看向鼓樓方向。
殷承玉從千裡鏡裡看見這一幕,目光卻被他左肩殷紅一片刺痛。
“孤下去看看。”他將千裡鏡扔給肖同光,便下了鼓樓。
城門口的廝殺已至尾聲,廣寧衛士兵訓練有素,很快將一百多海寇盡數拿下。
連同五艘大船一道扣下。
殷承玉趕到城門口時,那斷了腿的賊首已經被綁起來押上囚車。薛恕拄著刀跟在後頭,身姿一如以往挺拔,隻臉色有些發白。若不是肩膀上暗紅洇湿一片,幾乎以為他和平常無異。
“快傳軍醫!”
殷承玉看見那片鮮紅就一陣心悸,已顧不上旁的,隻命人去架住薛恕。
薛恕皺眉掙扎,正要說他自己能走,就被殷承玉瞪了一眼:“老實些!”
他動作一頓,果真老老實實被人架著,回了官衙。
軍醫背著醫藥箱匆匆趕到官衙,看到他肩上傷口就驚了一跳:“這若是再偏些,這條胳膊怕是就廢了。”
他說著便吩咐小醫童準備麻沸散針線等物。
薛恕臉上布滿汗珠,聞言冷聲反駁道:“不過小傷罷了,我心中有數。”
那軍醫被他噎住,本想痛罵他一頓,但對上他的兇悍眼神,又閉了嘴,悶不吭聲拿出紗布替他清理傷口。
反倒是殷承玉看得心煩,叱道:“你若有數,能傷成這樣?”
薛恕抿起唇,眼中不服,卻到底沒有反駁。
片刻之後醫童端來麻沸湯,他喝完之後便昏睡過去,軍醫替他清理幹淨傷口,又以針線縫合,忙活了小半個時辰,才將傷口處理好。
“他這傷如何?需休養多久?”殷承玉問。
“至少靜養半月。”軍醫道:“幸好避開了經脈要害,隻傷在皮肉,不然怕是一年半載也好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