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恕擰起眉,他聽不得旁人說殷承玉一點不好。
“是臣喜歡吃,向太子殿下討的。”
然而殷承璟顯然不信,他以扇掩唇,意味不明的笑了笑:“小薛公公倒是知足。”
薛恕迅速抬眸看他一眼,耐心開始告罄:“三皇子若是無事,臣便先行告退了,妖狐案的卷宗還需盡快整理出來呈報陛下。”
他的語氣算不上恭敬,但殷承璟卻半點不惱,風度翩翩地讓出路來:“那就不耽誤小薛公公為父皇辦差了,請。”
薛恕並不客氣地與他擦身而過。
殷承璟看著他的背影遠去,良久方才扭頭對攙扶著他的伶人吩咐:“把今日的消息透到老二那邊去,就說……薛恕立了功,卻被太子一碟子點心就打發了。”
至於剩下的,讓他那二皇兄去做就好。
*
因為憶起前世,鬱氣盈心,殷承玉後頭幾日再沒有召見過薛恕,但關於薛恕的消息卻沒有斷。
忘塵道人“畏罪自殺”,隆豐帝震怒。不僅將先前請回來供著的高人們轟撵出宮,還命人將忘塵道人的屍身扔到了亂葬崗喂野狗。短時間內,他恐怕不會再相信那些個高人道士了。
因為此事,連帶著東廠和錦衣衛都吃了掛落,高賢和龔鴻飛因疏忽不察,被隆豐帝怒斥一番後,均罰俸一年。
堂堂司禮監掌印太監和錦衣衛指揮使自然不缺這點俸祿,更多的是顏面無光,以及失去聖心的惶恐。
而負責偵破此案的薛恕,不出意外討了隆豐帝歡心。
他斬殺妖狐之姿實在太過悍勇,後來隆豐帝得知他並不是自錦衣衛調去西廠的番役,而是宮中內侍時,更是大為歡喜。
覺得自己寵信內臣是有理可依,不是他倚重內臣 ,實在是錦衣衛和朝臣們太過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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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甚至還借著考校的名義,讓薛恕在校場與十數名錦衣衛力士輪流較量了一番。
結果自然是薛恕勝出。
薛恕一身拳腳工夫都是十幾年裡在市井中摸爬滾打實踐得來,他骨子裡就有一股狠勁兒,下手又狠辣不留情面,上場的錦衣衛力士最後都是被人抬下去的。
隆豐帝聖心大悅,當場便下了旨,升他做了御馬監監官,提督四衛營;又兼任西廠理刑千戶,地位僅在西廠提督之下,足見其榮寵。
“眼看著陛下恐怕要復用西廠,宮內宮外都人心浮動。有那動作快的,已經開始找門路想搭上薛監官了,聽說二皇子那邊也派了人去送了升遷賀禮,薛監官來者不拒,都收下了。”
說起此事,鄭多寶頗有些憤憤,他可是最清楚薛恕這一路升遷是怎麼回事的,可不都是他們殿下給鋪的路?
現在這果實長成了,便有人想來摘桃子,實在叫人惱怒。
還有那薛恕,原本以為是個忠心的,結果竟如此短視貪財!這才起了勢呢,就開始收禮了!
反倒是殷承玉並不見如何著急,他不緊不慢地翻過一頁書,道:“急什麼?薛恕可看不上他們。”
倒不是他對自己的馭人之術太過自信,而是前世這些人就都拉攏過薛恕,隻是都失敗了罷了。
不管前世今生,薛恕都還是那個薛恕。前世瞧不上的人,不可能今生就瞧得上了。
況且如今隆豐帝重用薛恕,重啟西廠,可不僅僅是因為薛恕救駕有功。隆豐帝向來疑心重,如今又受了妖狐案的刺激,多半還在懷疑有孝宗餘孽暗中想要他的命,看誰都覺得是亂臣賊子。
薛恕救駕有功,卻又出身不顯,和內廷外朝都沒有牽連,再沒有比他更讓隆豐帝放心的人選了。
在隆豐帝犯疑心病的當口上,誰去拉攏薛恕,不就是明擺著告訴隆豐帝自己有異心?
也就是老二頭腦簡單,才會幹這種蠢事。
鄭多寶此時可不像殷承玉那般放心,總覺薛恕會被一時榮華迷了眼,認不清自己的主子是誰。但殿下都不在意,他多說也無益,隻能將話題轉到了另一件事上去:“下頭人來報,殿下讓查的事,有消息了。”
“說說看,”殷承玉這才有了興致,放下了手中的書。
“那忘塵道人不是望京人氏,查起來麻煩些,還未傳回確切消息。但那趙姓書生,卻是有眉目了。趙家是被人滅了滿門,妖狐殺人不過是掩人耳目罷了。”
這趙姓書生一家,是一年前才遷來望京。原籍是天津衛人士,靠漕運發了家後,便舉家遷來了望京。因為趙家人樂善好施,在望京城裡也頗有美名。
後來被傳妖狐滅門,受過恩惠的百姓們還頗為唏噓感嘆了一陣。
但這都是明面上的東西,殷承玉派去的人往下深挖之後,發現狐妖作惡是假,但趙氏被滅門確是真。
“天津衛人士,漕運發家?”殷承玉屈指敲了敲桌案:“運的何物?往何處?”
鄭多寶道:“走運河,往南面兒去。明面上說是運的是酒、面、糯米等物,但實際上,運的乃是長蘆鹽。”
長蘆鹽場隸屬長蘆都轉運鹽使司管轄,而長蘆都轉運鹽使司的衙門正設在天津衛。
“私鹽?”殷承玉陡然抬眼,一瞬間想通了所有關竅。
大燕設有兩淮、兩浙、長蘆、山東、河東五個都轉運鹽使司,對於官鹽買賣管控十分嚴苛,不僅有鹽引限制,還有“引岸專銷”之策。
而長蘆鹽,按照“引岸專銷”之策,隻能銷往北直隸、河南等地。
但這些年來,因為私鹽利益巨大,私鹽販子屢禁不止。常有私鹽販子將私鹽運往南方諸地,賺取巨額利益。更有鹽使司官員與當地豪紳漕幫狼狽為奸,倒賣鹽引,販賣私鹽,攪亂鹽市,哄抬高價。
上一世,巡鹽御史方正克奉命前往長蘆鹽使司巡視鹽課,卻在一月之後,八百裡加急送回奏疏,痛斥長蘆都轉運使勾結奸商,私賣鹽引,獲取鹽利竟達數百萬兩之巨。
此事一出,朝堂哗然,隆豐帝更是震怒,下令徹查,整個長蘆鹽使司從上到下無一幸免。
而時任長蘆轉運使萬有良卻在被押解上京後痛哭喊冤,拿出諸多證據,指認這數百萬兩贓款隻有小半進了自己的口袋,大頭實則是被上任轉運使侵吞。而他之所以參與私賣鹽引之事,也是受了對方的蠱惑。
大燕鹽使司轉運使三年一任,而大舅舅虞琛,正是長蘆鹽使司上一任的轉運使。
當時萬有良啼聲泣血當堂指認,又有諸多和虞琛來往的書信與證據。而眾人皆知,萬有良乃是虞首輔的門生,與虞琛多有往來,他根本沒有理由誣陷虞琛。
忽然被牽連其中的虞琛百口莫辯,當即就被下了詔獄。
之後三司會審,隆豐帝親自定罪,一切都十分匆忙。
私賣鹽引,販賣私鹽,貪汙受賄,條條都是抄家滅族大罪。外祖父一生積攢的賢良之名一朝毀盡,虞家滿門盡誅,聲名狼藉。
反而是最開始被牽扯出來的萬有良,因有虞家在前頭頂著,隻判了流放。
而幕後主使之人,更是毫無損傷。
忠良背汙名,小人坐高堂。
殷承玉現在想來,還恨得咬牙切齒。
他垂眸思索良久,方才冷聲道:“備轎,孤要去一趟南燻坊。”
——虞府正在南燻坊的紅廠胡同。
上一世沒能救下虞家人,一直是他的心病。
後來他登基,想要徹查舊案,卻因時間久遠,當時的卷宗和證據也都被有心之人焚毀,萬有良更是早就死在流放途中。人證物證俱無,他連為虞家翻案,洗清汙名都做不到。
若不是後來薛恕找到了大舅舅僅剩的血脈,他恐怕至死都無法釋懷。
殷承玉下了轎子,看著頭頂“虞府”的牌匾,閉了閉眼平復心緒,方才邁步走了進去。
這一世,該是誰,便是誰。
一個都逃不掉。
*
殷承玉與外祖父和兩個舅舅一番長談,自虞府離開時,已經過了子時。
他倚在轎壁上,面色雖有些疲憊,卻沒有來時那麼緊繃了,整個人顯得放松許多。
是以當轎子在慈慶宮門前停下,殷承玉看到打轎簾的竟然是薛恕時,都不覺得生氣了,甚至眼中還多了幾分笑意——若不是薛恕機敏,發現了引紙,他雖然也能設法讓大舅舅避開一劫,但必定沒那麼輕松。
“你大半夜不睡覺,就為了等在這兒替孤打簾子?”
薛恕搖頭:“我有東西想給殿下。”
說完,不錯眼地看著殷承玉,等他的回應。
殷承玉睨他一眼,沒再斥責他的冒犯:“進來說話。”
流雲般的衣擺自面前飄過,薛恕又聞到了那股清冷冷的梅花香。
很甜,很好聞。
他貪婪的捕捉著若有似無的香氣,大步跟在了後面。
今日耗費的心神不少,殷承玉實在疲乏得緊,也懶得再端著架子在正廳同薛恕說話,便將人引去了寢殿的偏殿。
殿內地龍燒的旺盛,他脫了大氅,又換了一身輕便的常服和軟底鞋,才出來見薛恕。
“什麼東西這麼急吼吼要呈給孤?拿上來吧。”殷承玉懶洋洋靠在圈椅當中,端起茶盞輕抿一口。
他本是精致的相貌,此時束發的頭冠取下,烏發半披,襯得膚色如玉,眉眼秾麗。偏他不自知,姿態慵懶,眼波潋滟,在瑩瑩燭光之下,勾魂奪魄的美。
仿佛皑皑雪地裡,滿樹紅梅一夜綻放,燦燦灼人眼,
薛恕第一次見他這般模樣,一時竟無法挪開視線,黑漆漆的眼底波瀾陡生。
殷承玉不經意抬眸,與他的視線對上,頓時便沉了眉眼,重重放下茶盞:“薛恕!”
茶盞撞擊發出當啷之聲,薛恕這才收回視線,將腳邊的箱子捧到了殷承玉面前。
那箱子有一尺高,兩尺長寬,看著頗有些沉手。
“打開來看看。”
殷承玉抬了抬下巴,鄭多寶會意,上前將箱子揭開,隨即便被裡頭滿滿當當的金銀玉器晃了眼。
“這是……”他看著薛恕,一臉莫名。
要說是送禮吧,也沒見誰大喇喇直接將一箱金銀玉器堆在一處送來的,這也太不體面了!
可若不是送禮,這大半夜搬這麼大一箱子來,還能是行賄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