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要養上半月時,殷承玉下意識蹙眉,隨即卻又想到,薛恕自己都不愛惜身體,他在這兒鹹吃蘿卜淡操心做什麼?真是闲的。
薛恕這人,不僅骨頭硬,命也極硬。
上一世殷承玉曾見過他胸膛上那些陳年傷疤,縱橫交錯,甚至還有一道落在了心口致命之處,但薛恕最後還不是活得好好的?還能折騰他!
都說禍害遺千年,薛恕的命,可比他長多了。
*
薛恕自錦衣衛領了二十名校尉,便直奔玄穹寶殿。
玄穹寶殿位於東六宮以東,隆豐帝最近請來的高人們都被安置在此處,平日裡除了皇帝傳召之外,道士們都在殿中侍奉祖師爺,少有人來往進出,便顯得有幾分冷清。
但今日的玄穹寶殿卻寂靜得有些過分。
薛恕命人守住玄穹寶殿各個出口,便帶人前往忘塵道人的住處。
剛要敲門,鼻端卻嗅到一股極細微的血腥味,薛恕眼睛一眯,抬腳將門踹開,當先衝了進去——
隻見正廳靠門處,兩個道士胸口重創倒在血泊當中,血跡自廳堂蜿蜒到後頭。薛恕順著血跡尋過去,就看見了懸在房梁上晃動的屍體。
正是忘塵道人。
薛恕看著晃動不停的屍體,猛然側臉看向邊上半敞的窗戶,當即便跳窗追了出去,隻是到底遲了一步,他隻遙遙看到一抹黑影閃過,之後便再尋不到蹤跡。
眼見著追不到人,薛恕面色陰沉地折返回屋內。
忘塵道人的屍體已經從房梁上放了下來,跟來的錦衣衛道:“看來像是起了內讧之後,畏罪自殺了。”
薛恕不置一詞,繞著屍體走了一圈後,眼眸便是一閃,對其餘人道:“你們去外面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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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人不明所以,但此時帶隊的人是他,便隻好聽令退了出去。
將人遣走之後,薛恕才蹲下身來,伸手在忘塵道人的喉嚨處仔細摸了摸,果然摸到了異常凸起。
他眼眸微眯,並指探入摸索,最後從忘塵道人的喉嚨裡捏出一枚蠟丸來。
這忘塵道人恐怕是知道自己大難臨頭,便想將保命的東西貼身藏著,隻是估計沒想到殺他的人來的那麼快,匆忙間想要將蠟丸吞進腹中,結果驚慌之中反被噎住,又被殺手勒死偽裝出自盡的假象,這蠟丸就堵在了食管處。
要不是薛恕注意到屍體晃蕩不停,猜測殺手剛走不久。也不會注意到如此細微之處。
薛恕將蠟丸捏開,發現裡頭藏的是半張蓋了印的鹽引引紙。
大燕的鹽商販賣官鹽都需要這引紙,他從前在那些鹽商手中見過。鹽引每“引”一號,分前後兩卷,上書數量價格幾何,加印之後,裁為兩半,前卷留檔,為“引根”;後卷則給鹽商作為憑證,為“引紙”。
這藏在蠟丸裡的引紙看不出絲毫特殊之處,但忘塵道人將其藏得這麼隱蔽,就足以說明這引紙並不簡單。
而且一個道士,手裡卻有鹽引的引紙也十分可疑。
薛恕將引紙收好,方才喊人進來收屍。
如今有了供詞,忘塵道人又“畏罪自殺”,妖狐案已經可以結案。但薛恕卻沒有急著去向隆豐帝復命。
他有種直覺,這忘塵道人的死,怕不是那麼簡單。
一天之內,薛恕兩次去了慈慶宮求見,不過這一次,他事先回西廠換了身幹淨衣裳。
薛恕被鄭多寶引過去時,殷承玉正在暖閣裡賞雪,面前的紅泥小火爐裡還煮著茶,嫋嫋升起的熱氣將他雪白的面色燻得微紅,整個人看起來越發妍麗。
“又有什麼事?”殷承玉抬眸瞥了他一眼,繼續自顧自煮茶。
大約是因為心情愉悅,神色間便有些懶洋洋的。難得溫和的語氣裡帶出些許經年相處才會有的熟稔。
薛恕目光在他執著茶壺柄的蔥白手指上定了定,才將引紙呈上去:“忘塵道人被殺了,我找到了這個。”
“什麼?”
殷承玉漫不經心地接過,細看時卻陡然頓住,眉尾往上挑起,語氣驚訝:“鹽引?”
他的神色逐漸轉為凝重,斜斜倚靠的身子也坐直了,將那陳舊的引紙細細端詳了半晌,他似想通了什麼,眉眼倏然綻笑。
將引紙收好,殷承玉看向薛恕,難得和顏悅色:“辦的不錯,你這次立了大功。”
——上一世時,大舅舅虞琛卷入貪汙案,虞家敗落,正是從鹽引開始。
他原本以為這是特意針對虞家設下的陷阱,可現在看來,倒更像是東窗事發後,幕後之人禍水東引,順水推舟而為之。
薛恕不知道忘塵道人背後的人是誰,但他經歷過上一世,卻是知道的。
正是他的三弟,殷承璟。
除開還未出生的殷承岄,隆豐帝現今共有四兒一女。
二皇子殷承璋是文貴妃所出,行事素來張揚,壞在明面上;三皇子殷承璟是德妃所出,性情浪蕩不羈,好風月,喜豢養伶人。看似對皇位無意,實在早就在暗中謀劃;至於四皇子殷承緒,將將十歲,尚未展露野心。
忘塵道人是殷承璟的人,如今又牽扯出鹽引,那上一世的官鹽貪墨案與他絕脫不了幹系,大舅舅虞琛不過替罪羊罷了。
殷承玉垂眸沉思,片刻之後喚來趙霖,吩咐道:“去查一查忘塵道人來歷。”頓了一頓,又補充道:“還有那被妖狐滅了滿門的趙姓書生也一道查查。”
他總覺得這幾件事,似乎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趙霖領命退下後,殷承玉又看向薛恕,眉眼含笑,顯然是心情極好:“想要什麼賞?”
說完正好瞧見桌前的龍須酥,便隨口道:“孤記得你也喜歡這龍須酥,便賞給你了。”他抬了抬下巴,鄭多寶便會了意,將一碟還未動過的龍須酥端到了薛恕面前。
薛恕為難地擰起眉,掙扎半晌才拿起一塊送入口中,沒怎麼咀嚼就囫囵吞了下去。
他素來不愛吃甜,齁甜的龍須酥入口,實在膩得慌。
殷承玉注意到他的表情,生出些疑惑來:“你不愛吃?”
薛恕猶豫了一下,怕殷承玉還要他吃,到底說了實話:“我不喜甜食。”
殷承玉微微一愣。
他之所以記得薛恕愛吃龍須酥,還是因為有次他和謝蘊川對弈時,小廚房正好送了龍須酥來。謝蘊川同他一樣嗜甜,他便順手賞了對方一碟。結果這事不知道怎麼叫薛恕知道了,當晚折騰了兩回後,便陰陽怪氣地說什麼:“咱家也愛吃龍須酥,怎麼就沒見殿下賞一碟?殿下對那些無關緊要的人倒是關心得很。”
他當時又氣又惱,懷著報復的心思,幹脆便叫小廚房每天都給薛恕送一碟子龍須酥去。
這麼齁甜的點心,日日吃,膩不死他。
薛恕一開始還日日吃,後來大約也是吃膩了,便不肯再吃。被他拿話刺了幾回後,惱羞成怒,故意磋磨他。將那沒吃的龍須酥捏碎灑在他身上。
如此兩敗俱傷數次之後,他才不再讓人給薛恕送龍須酥了。
可現在薛恕卻說他根本不喜吃甜!
殷承玉略一思索便想明白了緣由——什麼龍須酥,不過又是薛恕找由頭折騰他罷了。
他冷笑一聲道:“不愛吃便不吃,鄭多寶,拿出去倒了。”
不防他忽然發火,鄭多寶和薛恕都愣了下。
鄭多寶自然不敢違抗,端著龍須酥便要出去倒了。
倒是薛恕見他雙眸被怒意燒得明亮,雖然不明白為什麼自己不愛吃龍須酥也會惹得人不高興,但還是立即攔住了鄭多寶,將那一碟子龍須酥搶了下來。
“我吃。”
殷承玉現在看著他這張臉,就想不由回想起從前那些情景,怒火也越發高漲,他冷笑連連:“若不是看在今日你立了大功的份上,吃得就不是龍須酥,而是板子了!”
說完狠狠瞪他一眼,拂袖而去。
鄭多寶從未見他這麼失態過,瞠目結舌半晌,匆匆跟了上去。
徒留薛恕端著一碟龍須酥站在暖閣裡。
他遲疑地再度捏起一塊嘗了嘗,又皺眉放下,太甜了。
但殿下喜歡吃,那他也可以喜歡。
作者有話要說:
狗勾:殿下怎麼又生氣了?
殿下:問你自己:)
狗勾:?
第7章
直到小太監來暖閣收拾殘局,薛恕方才離開,帶著那碟還沒吃完的龍須酥一道。
他穿著西廠番役的衣裳,眉目凜然,卻偏偏手裡捧著碟點心,返回西廠的一路上,引起了不少人矚目。
就連剛回宮的殷承璟也注意到了,他捏著把折扇,醉醺醺倚靠在個貌美伶人身上,眯著眼打量了半晌,問身旁伺候的人:“那是薛恕?”
“是、是吧。”伺候的人其實不太認得出薛恕的模樣,但這兩日他也聽人提起過數次。
除夕宴那晚,薛恕單槍匹馬殺了妖狐,長刀鋒銳,眉目浸血,其勢之悍勇,叫在場的許多人都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加上後來皇帝又欽點了他查辦妖狐案,所以這幾日時不時就能聽見有人提起薛恕之名。
據說還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人,剛淨身入宮,就開罪了東宮的管事,被發落到了西廠吃灰,要是不出意外,恐怕這輩子就在西廠蹉跎至死了。誰知道他竟有這般本事,硬是憑著一把刀,又從泥裡爬起來了。
甚至有不少人都猜測著,有了這麼一號人物,沉寂已久的西廠恐怕又要起來了。
“本王那位好大哥,竟然也有看走眼的時候。難怪這兩日總將人往東宮召,怕是正忙著設法拉攏呢。走,過去會一會他。”
殷承璟哼笑一聲,推開攙扶著他的伶人,整了整衣襟,搖著折扇上前,攔住了薛恕的路:“小薛公公這是要回西廠去?”
?
薛恕還是頭一回被人這麼稱呼,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雖然沒有淨身,但現在他的身份已經是個太監了。他垂首掩下眸中情緒,不卑不亢道:“回三皇子,正是。”
他當然是認得殷承璟的,甚至還記得除夕宴那晚,殿下的目光總有意無意地往對方身上瞟。
“你這手裡端的是龍須酥?”殷承璟探頭打量了一番,嘖嘖道:“大哥素來愛吃這玩意兒,不會是大哥賞給你的吧?”他挑了挑眉,語氣詫異:“聽說你才破了妖狐案,大哥就賞你這個?”他似真似假地說“也忒小器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