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夜的雪,外頭可冷著。臣特意叫小廚房備了羊肚湯,殿下起了可以喝些暖暖身子。”
殷承玉懶懶“嗯”了一聲,還有些怏怏的沒精神。
——睡到後半夜的時候,他總覺得被子裡涼得很,後頭就沒怎麼睡著。
其實以前他也沒那麼畏寒,這毛病還是去了皇陵之後落下的。
幽禁皇陵,聽起來仿佛隆豐帝還對他存著幾分父子之情,不忍心殺他。但實際上待在那兒,比死了還不如。
一個活人守在死人墓裡,能有什麼好日子過呢?
太子之位被褫奪,他聲名狼藉,跟著他前往皇陵的,隻有一個鄭多寶。別說他了,就是鄭多寶也沒吃過什麼苦頭。
但到了皇陵,除了三餐有人送,其他事都得自己親力親為。
那時候他最怕的就是冬日。
每到下雪的時候,皇陵就冷得和冰窟窿一樣。他是戴罪之身,自然不可能有炭火供應,頭一年什麼準備也沒有,就是冷得睡不著也隻能咬牙熬著。鄭多寶為了給他漿洗衣裳,一雙也算養尊處優的手,凍得生滿了凍瘡。
到了第二年,他們有了經驗,便早早存起了過冬的柴禾,他和鄭多寶一起四處尋回來,再劈開曬幹,
鄭多寶一開始不願讓他動手,但他都淪落到那個地步了,還端著金尊玉貴的架子給誰看?
不動手,就隻能等死。
他們就這麼熬過了幽禁的五年,他的身體在那些年裡虧空更甚,即便後來和薛恕結盟,回到了東宮,他依然忘不掉那種置身冰窟、冷到骨子裡的感覺。
至此就落下了畏寒的毛病。
每到冬日裡,他屋子裡的地龍總要早早燒起來,炭火也比旁人更足。那時候薛恕非要歇在他的屋子裡,結果住了幾日就被烤得上火,還鬧了兩回鼻衄。
Advertisement
但即便這樣他也不肯去別的屋子住,還強壓著他不許再燒那麼熱的地龍。
那次也是他第一次對薛恕發了火,事後還很有些忐忑,擔心薛恕一怒之下撕毀約定。但出乎意料的是,薛恕卻並未惱怒。反而自那之後,養成了睡前打拳的習慣。等就寢時抱著他,渾身暖融融的,倒是比烤得人上火的地龍要舒適幾分。
於是他也就默認了對方抱著他睡的行為。
現在想來,要說薛恕有什麼優點,恐怕就是暖床暖得十分不錯。
殷承玉幽幽嘆了口氣,對鄭多寶道:“屋子裡的地龍是不是不熱了,叫人再燒旺些。”
鄭多寶感受了一下屋裡的溫度,尋思著這再燒旺些,怕是要將人烤出汗來。但瞧著殷承玉雪白雪白的面色,又覺得還是之前那場大病虛了身子,殿下這才比旁人怕冷些,便連忙應下。心裡尋思著改日要命人做些藥膳,給殿下補補身體。
等地龍又燒熱了些,殷承玉才掀開被子下床。
鄭多寶伺候著他梳洗更衣後,便命人將午膳擺上來。
殷承玉喝了一口羊肚湯,舒服的半眯起眼,這才問起正事來:“人抓到了嗎?”
——早在除夕宴開始之前,他就安排了人手埋伏在皇極殿四周。昨夜妖狐現身,皇極殿陷入混亂之中,動手之人自以為無人注意,實則他的人早就已經在暗處伺機動手了。
“趙統領今早來回稟,昨夜抓到了兩個人,其中一人服毒自盡了,另一人被攔了下來,但嘴巴卻硬得很,什麼也不肯說。”鄭多寶道。
“趙霖還是太過心慈手軟。”殷承玉搖了搖頭,道:“既然父皇將此案交由了薛恕去查,便叫他來領人。”
薛恕剛回西廠,就又被傳去了慈慶宮。
行至殿門前,他仔細拂幹淨身上的雪花,方才隨著引路的小太監進入廳堂內。
廳堂正中的紅寶座空著,隻有鄭多寶在堂中候著他,見他來了,便道:“薛大人隨咱家來。”
薛恕跟著走了幾步,又回頭望了一眼空蕩蕩的座位,出聲詢問道:“怎麼不見殿下?”
“這等小事何必殿下出面?”鄭多寶瞥了他一眼,覺得這位薛大人的規矩實在太差,忍不住道:“殿下是君,我等是臣。如何能隨意探問殿下行蹤?此為不敬!”
薛恕摸了摸藏在懷中的帕子,心不在焉的“嗯”了一聲。
鄭多寶絮絮叨叨領著他去了暫時關押犯人的地牢。
那嫌犯被綁在柱子上,腦袋垂落下來,看不清面容,上衣被扒了,身上猶有鞭痕,應該是才受了刑。
“就是這人了。昨日趙統領察覺這人形跡可疑,便將人捉住詢問,誰料其中一人竟服毒自盡了。這人倒是被及時攔下了,卻嘴硬得很,什麼也不肯說。現在便交由薛大人審問,望薛大人盡早查明真相,捉住賊人。”
鄭多寶一番話說得冠冕堂皇,這也是他光明正大帶薛恕來令人的緣由。
東宮侍衛發現可疑之人,交由負責此案的薛恕審問,無論從哪兒都挑不出錯來。
沒能見到殷承玉,薛恕有些意興闌珊,也懶得浪費功夫,領了人就走了。
鄭多寶則回了內殿向殷承玉復命。
“人領走了?”殷承玉正在弘仁殿裡練字。
“是。”鄭多寶揮退了伺候的小太監,執起墨錠磨墨:“什麼也沒說就將人帶走了。趙統領花了一夜也沒撬開嘴,這位薛大人真能問得出來?”
他實在有些懷疑。
“他要是問不出來,也沒人能問出來了。”
殷承玉哼笑了一聲,想起薛恕對付敵人的那些殘酷手段,也不由皺了皺眉。
上一世薛恕那些手段固然有從廠衛那兒學來的,但更多的,還是他打骨子裡就帶著旁人不能及的狠戾。
後來他掌管兩廠一衛,將北鎮撫司詔獄裡的花樣都翻了新,據說凡是進去的人,就是再難啃的硬骨頭,也沒有能撐過三日的。
“且看著吧,很快便會有結果了。”
*
薛恕帶著人去了西廠大牢。
西廠在鼎盛時期,也設有關押審問嫌犯的大牢,其中酷刑花樣不比詔獄少。隻是後來西廠沒落之後,西廠大牢也隨之空置下來,但凡罪犯都進了詔獄。當然,這功勞自然也歸東廠或者錦衣衛。
然而這天下午,空置許久的西廠大牢又傳出了嫌犯的慘叫聲。
這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叫西廠的番役們都驚了一驚,互相詢問這是誰在審問犯人。
問來問去,人選自然隻有薛恕一個。
薛恕將人送進了西廠大牢後便再沒露面,之後沒多久,大牢就傳出連綿不絕的慘叫聲和痛罵聲。
現在還待在西廠的,都是些沒甚本事也沒甚膽色的混子,此時聽到那悽慘的呼聲,臉色都有些難看,
慘叫陣陣,吃酒劃拳是繼續不下去了,一眾番役各自散去,心裡卻琢磨著這慘叫什麼時候能歇。
結果這一叫,卻是持續了整夜。
第二天清晨,慘叫聲終於停了,滿身血氣的薛恕自西廠大牢走出來。
原本有番役想上前同他打個招呼,恭維兩句,卻被他眼中尚未散去的戾氣驚住,連呼吸都下意識屏住了。直到他走過,方才敢大口呼氣。
——這會兒的薛恕,看起來比經年掌管詔獄的貼刑官還要令人懼怕。
不像個人,像殺人的刀。
作者有話要說:
殿下:也就暖床勉勉強強叭。
薛恕:?別的也很行。
第6章
酷刑審問一夜,薛恕倒是撬開了犯人的嘴,但卻並沒有問出多少有用的東西來——對方也隻是整個計劃中一個小環,奉命在除夕那晚將妖狐引到皇極殿去。
至於其他,對方並不知情。唯一能確定的便是給他們傳信的人乃是忘塵道人身邊的人。
——這倒是和薛恕的猜測不謀而合。
若是昨晚他沒有出手,妖狐現身引起恐慌,最大的既得利益者恐怕就是這個忘塵道人。
皇極殿居南,而忘塵道人所在的玄穹寶殿卻在燕王宮東北,當時事發突然,隆豐帝慌亂間下令讓人去請忘塵道人,宮內又不許策馬,一來一回間,最快也需要兩刻鍾。
但那晚忘塵道人出現之時,衣冠整齊,神態從容,端的是仙風道骨,顯然是早有準備。
薛恕心中鎖定了人選,便又去了趟慈慶宮——向趙霖借人。
剛上值的趙霖正帶著一隊侍衛巡視東宮,見他滿身血氣過來,便先驚了一跳,神色驚疑不定:“你這是……”
“犯人提審完了,借我一隊人,我去拿人,免得人跑了。”面對不喜歡的人時,薛恕總是極度缺乏耐心,連說話的語氣也毫不客氣。
趙霖本還想問怎麼這麼快就審出來了,又很快反應過來,就他身上散發的濃重血氣,顯然是上了酷刑。
他先前對薛恕的判斷倒是半點沒錯。
“調動東宮防衛,我需得請示殿下。”同是為殿下辦事,趙霖倒是並未為難,還好脾氣地詢問道:“殿下已經起了,你若是著急,可同我一道前去。”
薛恕先是意動,旋即又想起自己審了一夜的犯人,衣裳滿是血氣髒汙,旁人看看也就算了,卻不好驚到殿下。
那樣的人,就該在高處,幹幹淨淨的。
他搖頭,將嫌犯的供詞交給趙霖:“我就在此等候。”
趙霖也不再多說,匆匆去尋殷承玉。
殷承玉剛用過早膳,正在弘仁殿看書。聽見趙霖的回稟之後,他推開窗戶遙遙望了眼,卻隻隱約看到個模糊的影子。
“不必從東宮調撥人手,你知會龔鴻飛一聲,他平日裡與東、西兩廠爭長短便罷了,可別耽誤了陛下交代的正事。叫他撥一隊校尉供薛恕驅使。”
趙霖應下後便快步退了出去。
殷承玉隔著窗戶,瞧見他與薛恕說了話,之後便一道出了慈慶門,應該是去找龔鴻飛要人了。
他輕哼了聲,喚了鄭多寶進來:“前日叫你請太醫去給薛恕看傷,太醫如何說?”
鄭多寶愣了愣,不知道殿下怎麼今日忽然提起這茬來,但還是一五一十回稟道:“劉太醫過去的時候,薛大人已經自行處理包扎了傷口。臣不放心,讓劉太醫又復查了一遍。那傷口約莫有一掌長,並未傷到筋骨,劉太醫重新縫合了皮肉,又上了藥,說是養上半月就能長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