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世閣在陵光城外,需要過一條大河,他有樓觀雪給出的令牌,自然是暢行無阻。
在路上,他聽到了很多關於民間鮫人的事。
隨著百年之期的來臨,浮屠塔上的紫光開始鎮壓不住邪氣,鮫人暴躁化妖的概率越來越高。
船家是個話多的,竹竿欸乃劃開水波,高興地說:“這殺千刀的妖怪可算是要死了!就是它害我們先祖暴斃!可嘆我楚國景帝,千古明君居然死在邪祟手裡,”
夏青垂眸看著透碧的河水,問了句:“景帝為什麼會被大妖所害?”
船家道:“我看話本裡都說,這浮屠塔內關著的大妖其實就是鮫族的皇。當年先祖英武,遠徵通天海,把鮫族打得落花流水,如願進入神宮,先祖本就是天之驕子,自然輕而易舉得到了神的恩賜,神賜他長生不老,也佑我楚國長盛不衰。鮫族妖皇嫉妒不已,懷恨在心,便尾隨先祖回宮,趁其不備將其殺害。”
夏青說:“是這樣嗎?”
船家對景帝那是一個仰慕,語氣裡說不出的驕傲:“對啊,肯定是這樣!真是天妒英才!若是景帝多活幾年我們楚國肯定更威風。”
“景帝何等豪傑,都能讓蓬萊的仙人心甘情願追隨。鮫族在通天海從來是海之霸主,但景帝領兵出徵,直接把他們都打為奴隸,氣派!”
夏青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這就是民間所傳的關於百年前的事嗎?
沒有刻骨的仇恨,沒有扭曲的野心。
有的隻是一位千古明帝開闊疆土,徵服鮫族,滿載而歸。
夏青唇角笑意諷刺。
蓬萊的仙人心甘情願追隨?
——錯了,他隻是想借你們的力量,報血海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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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祖把鮫族打得落花流水?
——錯了,鮫族聖女和你們裡應外合,通天海有一半的鮫人縱容外敵入侵神宮。
因為最開始,大家有一個共同的目的——誅神。
楚國先祖想要神魂,求長生不老。
珠璣想要神力。
鮫族想要脫離神的禁錮上岸。
神死後,結盟破裂,才召顯出每個人猙獰的野心來。
鮫族嘲笑人類的愚蠢,不知道神亡後,他們將上岸主宰一切。可神宮坍塌後,鮫族才發現,他們確實擁有了上岸的自由,卻也永久失去了力量。
最後宋歸塵的真面目撕碎。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想要的,從來是鮫人一族下地獄。
神宮之戰,每個人都野心勃勃,每個人都自信滿滿,每個人都……不得善終。
“神,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存在呢?”夏青從竹筏上走下來,上岸時心裡不由自主掠過這麼一個話題。
這世間唯一的神,生活在通天海的盡頭,由鮫族世世代代侍奉。
他有實體嗎?他長什麼樣?
他會痛嗎?當年被信徒背棄,鮮血淋漓跪在誅神大陣中央時想的是什麼?
夏青不由自主想起通天海那堵高牆來。他剛來這個世界看《東洲雜談》,書上說牆是大祭司為了防止鮫族逃蹿所立的,但是夏青覺得,不對,宋歸塵沒有這個能力在通天海上立一堵牆。
《東洲雜談》比陵光的話本要真實一點,上面沒把景帝描繪得多光明磊落,說景帝以為神就是真龍,覬覦龍肉求長生才率兵進攻通天海的。
和真相也沒差多少。
都是貪婪。
夏青進經世殿的書樓,看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燕蘭渝。
她的靜心殿永遠浸潤在檀香裡,久而久之,青色的裙裾都帶了些這種味道。年輕的太後坐在靠窗的椅子上,闲闲翻書,光影落在她素靜的面容上,鮮紅的蔻丹起落間劃出淡淡血紅。
這算是夏青第一次以自己的身份見她。
他曾經在摘星樓裡怕這個瘋女人怕得不行,現在卻發現,她在這一百年後兜兜轉轉的命盤裡,也隻是蝼蟻。
燕蘭渝代表的是人類的權欲、貪婪和野心。
“好孩子,你叫夏青是嗎?”燕蘭渝見到他的時候,眯了下眼,似乎是有些驚訝,但是很快又換上她那副慣常的溫婉柔和的笑意來。
“阿雪一直把你藏在宮裡,哀家很早之前就想見你了,隻是沒機會。今日一見,果然生得標志,怪不得能讓我從來不近人情的阿雪動心。”
夏青說:“太後娘娘。”
燕蘭渝親切地端坐好,朝他露出一個春風細雨般的笑:“不必多禮,過來坐。夏青,你會下棋嗎?”
她的前面擺放著一個棋盤,旁邊燻煙嫋嫋,白霧移往窗邊。
夏青:“我不會。”
燕蘭渝跟拉家常般,輕聲細語:“你來白子先行吧。”
夏青:“……”哦差點忘了,這人是什麼性格。
夏青隨便拿了顆棋,隨便放到棋盤正中心。
燕蘭渝挽袖,拿起一枚黑子落下,聲音輕細:“我最近總覺得心裡不踏實,老是做夢。我昨天又夢到先皇,我跟他說了誅妖之事,先皇喜極而泣,牽著我的手感嘆樓家百年的仇終於得報。我還夢到了阿雪的生母,我說瑤珂,阿雪終於可以擺脫每年三月摘星樓內的折磨了,你在九泉之下也可以安寧,但是瑤珂什麼都沒說,嘆息一聲就走了。”
燕蘭渝眉眼間籠罩著煙雨般的輕愁,似嘆似笑:“還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啊。”
夏青垂眸下棋,絲毫不為所動。
燕蘭渝說:“我現在心裡唯一的遺憾就是阿雪還沒有孩子。樓家子嗣單薄,可不能斷在他這一脈,夏青,娶個男皇後已經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若是讓他為了你斷絕香火。”
她緩緩說:“你可真的就是千古罪人了。”
夏青平靜問道:“太後娘娘,您想我怎麼做呢。”
燕蘭渝微笑:“乖孩子,我知道你向來懂事。”
“你幫我勸勸阿雪。我看衛家那十六姑娘生的機靈可愛,性格也好,幹脆在封後大典上隨你一起入宮,如何?”
夏青的睫毛很長,覆下陰影,遮住全部情緒,他有些神遊天外。
——他現在拿的是什麼劇本?被太後棒打鴛鴦的平民皇後?
夏青抬眸看著燕蘭渝。
這位身份尊貴的太後雖然笑著,可是看他的眼神充滿不屑和輕蔑。
夏青想,燕蘭渝現在應該很開心,浮屠塔要破了,對於陵光三家的詛咒也將徹底消除。
如果伏妖成功,她會直接殺了樓觀雪,用一千種方法折磨這個她眼中的賤種,以泄心頭之恨。從此高枕無憂,掌權天下。
伏妖不成功,她也有後路,現在跟他說這些就是第兩手打算。
夏青說:“我覺得,不如何。”
他起身往經世殿的二樓走,不想在和她浪費時間。
燕蘭渝笑容僵硬了片刻,紅紅的指甲輕撫過棋盤,笑說:“居然還是個有脾氣的小孩子。”
“夏青,貪心的人在陵光是活不長的。”
夏青笑了下:“太後,這句話我也送給你。”
他的身影消失在閣樓轉角處,燕蘭渝眸光瞬間變得陰冷,銀牙一咬,將棋盤上的棋子盡數推倒在地上。
經世殿的每一層都飄著很多紅絲帶,密密麻麻,像是萬千因果。宋歸塵或許知道他會來,早就把禁處的書給他拿了出來。
血陣。
夏青翻開了那本書頁泛黃微皺的書,一個字一個字看著。
天底下離神最近的就是鮫族,於是血陣用的也是純鮫心頭血。
將陣法寫在孕婦的肚皮上,於神息最強大的驚蟄夜生下孩子,便可讓孩子成為接納神的容器。臍帶需要留著,因為它是小孩和母親最初的牽連,與人世最深的羈絆。
等神徹底在容器內蘇醒,吞下臍帶,便可徹底脫離凡胎。
這一頁被很多人翻閱過,但是實行的卻很少,畢竟鮫族百年前何其強大,從來不出通天海,想要得到純鮫的心頭血難如登天。
宋歸塵說起血陣之事時,也隻是短暫地笑了笑。
“瑤珂或許真的是走投無路了,才會信這麼一種邪術。”
宋歸塵明顯不以為意,聲音很輕,卻很篤定:“神怎麼可能在人的體內蘇醒的。”
夏青回宮的路上,還在想這句話,他覺得宋歸塵或許是對的。
他是蓬萊的大師兄,如果沒叛離師門,之後會是蓬萊之主。
他把那本書藏在袖子裡,打算拿回去給樓觀雪看看。
經世殿前的這條大河叫離離,夜晚的時候天空下起了小雨,停在附近的隻有一艘烏篷船。
夏青踏上去,聽得艄公問:“小公子怎麼那麼晚才過河?”
夏青:“在林子裡迷了路。”
艄公笑笑:“這樣嗎?”
夜幕低垂,河水寂寂。
風聲肅殺,艄公從袖子裡拿出匕首,電光火石間朝夏青刺來時,夏青眼都沒眨,拿著手中把玩的竹葉直接將艄公的手腕挑斷。
“你!”艄公驟然抬頭,語氣冰冷。
夏青笑了下:“燕蘭渝下手那麼急不可耐的嗎?”
艄公臉色古怪,皮膚像是氣球一樣膨脹起來,直直盯著他,露出一個詭異的笑來。
砰——艄公身軀爆炸,將烏篷船帶著一起,炸得四分五裂。夏青稍微躲了下,防止碎屑入眼。他衣袍翻飛,站立在了一塊木板上。
離離河水奔湧,月色照出林子裡鬼影重重。
夏青冷眼看了那些人一眼,一下子跳入了河中。
“追!”
“太後有令,活捉他!”
夏青落入水的一刻,被冷得激靈了一下。
白色泡沫哗啦啦地往上冒,黑暗裡發光的藻類顯得越發明顯。
它們隨著水紋晃動,露出裡面細小的會發光的蟲子來。
光是蔚藍色的,在逐漸模糊的視線裡,被分割出五光十色來。暗流湧動的聲音無比明顯,緩緩擦過耳邊。
他往下墜。
在這萬籟俱靜,冰冷壓抑的河水底。
夏青腦海裡忽然又清晰浮現,珠璣臨死前遙遙看他的一眼。銀藍色,蠱惑心智。純鮫的幻瞳,撬開他蚌殼一般死守的記憶。
夏青臉色驟然蒼白無血色,大腦掀起毀天滅地的疼痛,嘴唇顫抖,痛苦地閉上了眼。
*
“把劍交給你之前,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啊。”
——“從此,無論生死,劍不離手。”
他想起了數千個和阿難劍相伴的日日夜夜。
劍不離手其實是一件特別麻煩的事,他花了好久的時間,去習慣怎麼吃飯,怎麼洗澡,怎麼換衣服,怎麼下雨打傘,怎麼抄書掃地。
衛流光在知道這件事後,笑得滾到地上,自告奮勇說要幫師父監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