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就是為了看他笑話,抓他把柄。
他小時候沒闢谷,上茅廁時,衛流光就會賤兮兮從門板上冒出一個頭來,單純為了看他有沒有放下劍,給師父告狀。
夏青想把他的頭摁進糞坑。
吃飯的時候,衛流光也噗噗直笑:“夏青,你洞房的時候怎麼辦啊?”
傅長生扶額:“流光,你少說兩句吧。”
宋歸塵身為大師兄,卻從來不教好的。他悶笑兩聲,風姿清潤儒雅,眼眸滿是戲謔之色,不正經道:“還能怎麼辦,夏青,劍和妻子哪個重要還要大師兄告訴你嗎?當然是——”
這時薛扶光端著湯從外面走進來,石榴紅裙掠過門檻,涼涼道:“當然是什麼?”
宋歸塵差點被口水嗆著,清咳一聲,裝作失憶,柔情似水笑問:“你怎麼在廚房呆了那麼久,累不累。”
薛扶光翻個白眼,沒理他,坐到了夏青旁邊。
衛流光聞著味道,眼睛發亮流口水,先動勺子給自己盛了碗濃鬱的魚湯。
薛扶光偏頭看夏青,出聲安撫道:“阿難劍是上古神器,你想要和它心神結合需要很長的時間。劍不離手,實際上就是你們彼此互通靈息的過程。”
夏青聽到這話露齒一笑,同時白了衛流光一眼:“我知道。”
衛流光嗤一聲,吃飽喝足又開始作妖:“哦,夏青!我還想起一件事,你洞房的時候,拿著劍也不好辦事吧。”
他明顯忘記了飯桌上還有師姐在。
薛扶光揚起手,皮笑肉不笑:“你還知道辦事啊?來來來,衛流光。”
衛流光嚇得一溜煙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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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萊的日常看似雞飛狗跳,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修行,大多時候,夏青都是一個人和阿難劍安安靜靜呆在一塊的。
通天海經常下雨。
潮湿的雨水從屋檐落下,水汽把山巒濺得白茫茫。
夏青就拿著阿難劍,坐在窗邊,瞪大眼睛,看一眼高高的天空,又看一眼阿難劍,好奇嘀咕:“都說你是上古神劍,真的有那麼厲害嗎?那我以後是不是會成為天下第一?”
等他真的被允許一個人出海歷練,夏青興奮地一晚上沒睡。
他專門把自己打扮了一下,意氣風發,對著蓬萊的花花草草大放厥詞:“走了,我要去徵服天下!”
然而他沒能徵服天下,他倒霉死了!!
他殺了個魔修,結果被困山洞,隻能在黑暗裡,用阿難劍一點一點鑿開出口。天光湧進來的一刻,夏青眨了下眼,生理性的眼淚落到了阿難劍上,他明顯感覺到劍身顫抖。走出逼仄石室的時候,他才發現——如果一開始他和阿難劍是冤家是玩伴,那麼三年五年十年,它已經是他身體的一部分,是刻入靈魂的習慣。
他真的做到了,生命最後劍都不離手。
遊歷回來的時候是三月五,通天之海的盡頭散發出幽微藍光來。師父說過,那是靈薇花在照離人。
極光照亮地平線,瑰麗又浪漫。隻是這種瑰麗的背後,是洶湧大海下暴虐的危險。
他的船被海浪卷翻,又在海中碰到了鯊群,他那時還年少,幾番掙扎下堪堪從鯊口逃生,已經奄奄一息。
誰料又遇到了瀕死歸冢的鮫人,鮫人死前都是狂暴嗜血的,他不堪為敵,手臂被撕咬下一大塊血肉來,夏青心裡咯噔隻有一個念頭,他要死了。
他要死了。
意識渾濁,大腦空白,可手指卻像是被牢牢固定住一般,怎麼都不松手。
夏青心想:師父,我這也算是無論生死劍不離手吧,你見到我的屍體一定要誇我。
他以為自己會死,會葬身通身海底。
但是沒有。
他被人救了。
驚蟄萬物生,極光漫過整片通天海,海藻珊瑚,貝殼珍珠,光華熠熠。他對上一雙冰藍的眼眸。那人銀白的發散在海水中,容顏模糊,帶著一種遙遠的神性。
夏青那時失血過多,快要暈過去了。
氣喘籲籲趴在礁石上,心中警惕,不知道這人是誰,又要幹什麼。
隻是那人什麼話都沒說,目光隻落在他手中緊握的阿難劍上,冷淡倦懶,沒什麼情緒,轉身離開。
回到蓬萊後,他被師姐數落了很久。夏青坐在床上,看著師姐腰間搖曳在金光中的葉子,心裡卻一直想著這個人是誰。
“救我的那個人眼睛是冰藍色的。”
師父說:“確定是冰藍色,不是銀藍色?”
“確定。”
師父哼哼說:“我看是你出現幻覺了吧。”
夏青一頭霧水:“啊?”
可能真的是他出現幻覺了吧。
他和衛流光夜探友鄰家的那一次,其實故事還有後續。
衛流光不愧是作死小能手,知道鮫族做的孽氣得咬牙,“不行!來都來了,我們得給他們一點教訓。”
夏青:“啊,你要幹什麼?”
衛流光撿起掉地上的扇子,往外面看,發現瑤珂已經帶著鮫人士兵離開,才扯著夏青的袖子說:“她不是說現在不能鬧出太大動靜,驚擾到什麼東西休息嗎。走,我們去神宮外放鞭炮。”
夏青:“……”你他媽……
夏青:“滾!”
他頭也不回,想甩掉這個盡會惹事的掃把星。隻是掃把星是狗皮膏藥,硬拖著他爬上了神宮的那堵玉牆。衛流光別的不行,吃喝玩樂樣樣精通,藏在袖子裡居然還是有鞭炮。這是他最近琢磨出的新玩意兒,專門讓薛師姐用靈力把它做成防水的樣子,有事沒事往海裡扔。夏青一邊嫌棄幼稚,一邊眼見浪花被炸上高空,又經常眼巴巴湊過去拿一個過來解手癮。
“放完就跑!”夏青說完,從衛流光手裡搶走小炮筒。
“我來扔,你數一二三。”
衛流光:“……”
衛流光不情不願:“哦!”
兩個小少年鬼鬼祟祟,
“一、二、三——”
砰!炮筒被扔過去,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驚起無數泡泡。夏青眼疾手快拽著衛流光直接就跑,但是他們明顯低估了鮫族聖女的力量,一條淡粉色的鮫紗直接捆住兩個人的腰,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我當是誰,原來是兩個小鬼。”
萬幸這一次,抓住他們的,不是清冷嚴酷的瑤珂,也不是嫵媚狠毒的珠璣,而是三位聖女中素以溫柔出名的璇珈。璇珈看著他們,鵝黃色的衣衫曳過玉砌成的長階,俯身,微笑道:“小鬼,膽子這麼大啊。這一次除非你們師父過來,否則都別想走了。”
衛流光人傻了。
夏青也是。
——完了,他又要抄書抄斷手了。
神宮內腳步聲響起。
璇珈忽然身體一僵,起身,畢恭畢敬道:“尊上。”
夏青咬牙,氣得打衛流光一頓,聽到璇珈的聲音,抬起頭,卻一下子愣住了。銀白長發的少年從神宮內走出,雙瞳冰藍,如寒月清輝。
璇珈皺眉,神色緊張:“尊上,您怎麼出來了?”
銀發少年停在神殿門口,眉眼間還有一些慵懶倦怠,可是看到夏青,卻是緩緩地笑了下。
“放了他們吧。”
少年說。
璇珈愣住,還是輕聲說:“是。”
那天回去的路上,夏青一直魂不守舍。按理說他修的太上忘情道,與天地有感,根本不會踩到地上的陷阱。
他應該走路帶風、所向披靡。
偏偏那天他心事重重,一步一摔、兩步一跌、三步一個狗啃泥。
把衛流光人看傻了。
“……閉嘴!不許說話!”夏青惱羞成怒。
他的救命恩人根本不需要他報恩。
救命恩人在鮫族身份很尊貴。
算了……不報就不報吧,雖然兩次欠人恩情讓他有些別扭,可是夏青的情緒總是轉的很快,不會一直牽掛。
神宮驚變的那一天。
夏青守在師父的旁邊。
師父快死了。
通天海在下雨,淅淅瀝瀝,將葉子打湿,檐下細雨如珠。
老頭生前說話總喜歡拖著調子顯示出自己世外高人,而現在不需要拖,說話也是破碎沙啞的了。
生生死死,黃土白骨。
夏青安靜地候在他身邊,第一次,迷茫到話說不出來。
師父眯著眼看他,不滿地說:“你這什麼表情?你師父我馬上要飛升當神仙了,臭小子,開心點。”
夏青說:“死了就是飛升嗎。”
師父哼哼道:“我說是飛升就是飛升。”
夏青澀聲說:“好,飛升。恭賀師父得道飛升。”
師父咧嘴笑,嘀咕:“這才像話。”
說完他的眼眸又望向外面,眼裡有著塵埃落盡的平和。
外面在下雨,一點一滴,遙遠處能看到通天海上血光衝天。楚皇東徵通天海,戰況越來越烈。
師父輕聲道:“你的師兄師姐都去了通天海,蓬萊逢亂必出——可是現在,鮫族人類,海上作亂的到底是哪一方呢。”
夏青握緊阿難劍,眼神迷茫,出聲問道:“師父,大師兄為什麼要離開蓬萊去當楚國的大祭司啊。”
師父眼眸流露出一種哀傷來,沙啞說:“這是你大師兄的劫難。當初思凡劍給你大師兄,我就料到了。他這一生注定要與紅塵俗世糾纏不休,被羈絆牽累,永生永世不得解脫。”
夏青一愣:“永生永世,不得解脫?”
“對啊。”師父突然劇烈的咳嗽起來,瘦弱的身軀像是幹枯的葉子,他擦掉唇角的血,還不忘瞥夏青一眼:“別哭,我這都活了幾百年了,早活膩了。”
他手指還停在臉上,突然身體一僵,眼眸銳利,一點一點遲鈍僵硬抬起頭來,直直看向通天海的盡頭。
夏青被師父的神情嚇得一愣。
“師父,你怎麼了?”
師父蒼老的皮膚都在劇烈發顫,唇抖得不像話,渾濁的眼眸瞳孔渙散,是難以置信,是震驚,是滔天的憤怒。
“他怎麼敢,他怎麼敢——”師父說完又劇烈地咳嗽起來,這一次大團大團黑色的血把被褥染紅。
“師父。”夏青一下子抓住他的手。
卻被師父一下子反握住,師父瀕死的病容上這一次湧現出極度的驚駭來,這是夏青這輩子見過師父最失控的樣子了。
師父抓著他的手,用一種前所未有的焦急語氣說:“夏青,去神宮!現在去神宮!阻止宋歸塵!”
夏青:“什麼?”
師父蒼涼一笑:“我以為你大師兄頂多是借助人族的力量進攻鮫族,報當年的仇。沒想到,沒想到,他居然敢把主意打到這上面!”
一陣風吹過,掛在桌上的兩盞魂燈,明明滅滅,忽然歸於寂靜。
師父臉色煞白,又吐出一口鮮血來,大笑兩聲,眼裡滿是悔恨:“怪我,怪我,他拿走蓬萊之靈,我就該發覺的。現在你的兩個師兄也為此牽累而死!宋歸塵,他知不知道他在幹什麼!!”
夏青神魂巨震:“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