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青銅鈴在頭頂清脆地搖曳。
夏青說不出現在的感受,隻覺得心髒在一抽一抽的痛。
原來這就是感同身受嗎。
因為愛他,所以憐惜他的恨,憐惜他的苦。
他見過無數愛恨別離,卻是第一次為他人的悲喜而沉淪。摘星樓的露臺仿佛和當初冷宮的高牆重合。那個螢火蟲紛飛的夜晚,他難過地抱住了哭泣的男孩,告訴他長大後的你還是你。隻是,現在他還能確定嗎?樓觀雪本人都不確定。
樓觀雪察覺到夏青些低落的情緒,垂眸,不知道在想什麼,隨後淡淡說:“宋歸塵想誅滅神魂,其實,我和他的目的是一樣的。”
“我現在有了神骨,有了祂全部的力量。神魂被放出的一刻,不如看看,我和祂之間最後到底是誰取代誰吧。”
“你現在還痛嗎?”夏青聽完,卻隻是安靜地問了這句話。
樓觀雪一愣,沒想到夏青在意的是這一點。
他凝視他,隨後牽起唇角,似乎撒嬌般說:“痛啊,很痛。”
夏青皺起了眉。
樓觀雪手指曖昧地撫摸上他的臉:“你親我一下,可能就不痛了。”
夏青怔了怔,握住他的手,抿了下唇,幾乎是獻祭般,吻了上去。
樓觀雪松開手,任由骨笛落到了露臺上,抱住了夏青。
篁竹十裡,月與燈依舊。
夏青再次見到衛流光是在御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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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六是陪衛念笙入宮的。
燕蘭渝阻攔不了樓觀雪娶個男後,心想既然有了皇後,三宮六院也不能空著吧,便開始物色陵光城中適齡的貴女。
衛十六娘就被盯上了。
衛念笙嚇得臉色蒼白,欲哭無淚,慌亂之下拉著衛流光進宮給她壯膽。隻是衛六前些日子剛發了一場高燒,自己都煩得很,一路上各種不爽不僅沒壯膽,還各種陰陽怪氣恐嚇她,把衛念笙一腔害怕直接變成了憤怒。
在御花園見到夏青的時候,衛流光明顯恍惚了片刻,皺起眉來,可很快又把奇怪的情緒拋之腦後,打開折扇給自己扇風,欠欠地說:“喲,皇後萬安。”
夏青知道了兩人前世的羈絆,也沒有打算認親。他相信衛流光如果也真的有了前世的記憶,估計也頂多感嘆一聲“娘诶”。
夏青翻個白眼:“滾。”
衛流光束發的冠永遠金燦燦的,他合上折扇賤賤一笑:“你真的要做皇後了,不錯啊夏小青,冠寵六宮指日可待。”
夏青:“衛流光,你是討打嗎?”
衛六:“咱們這不是好兄弟?好兄關心一下怎麼了。”
夏青忍無可忍,想轉頭就走,可是想起珠璣的話,又冷冰冰轉過身來,看他一眼然後問:“你現在身體怎麼樣?”
“啊?”衛流光想了下,頗為震驚:“你怎麼知道我前些天發了場高燒?你暗中關注我?——我靠,夏青不會心悅我吧,不行,我會被陛下打死的。”
看夏青一幅已經想動手殺了他的神色,衛流光馬上換下嬉皮笑臉,裝作虛弱蒼白地說:“我……我現在身體很不好,不光是肉體,還有我的心。”
夏青嗤笑一聲:“你的心?不是早就四分五裂遍布陵光了嗎。”
衛流光點了下頭,又馬上搖頭:“這次不一樣,這次我的動心和死心,就像是春潮帶雨,來得急去得也急,自始至終就是一個人的事。”他想了想,深以為然:“這就是單相思嗎?”
個憨憨,看來是沒事了。
夏青不再和他多說什麼,轉身離開。
誰料衛流光快步往前,扯住了他的袖子,語速飛快問道:“你是和陛下一起流落民間了嗎!還有那麼久沒見,怎麼你都不跟我敘敘舊?”
夏青:“跟你有什麼舊可敘。”
衛流光很氣:“你以後人老珠黃被打入冷宮,別後悔今天的話。”
夏青涼涼道:“你信不信我今天就讓你後悔說這句話。”
衛流光:“……”
衛流光眼眸復雜落在他身上,說:“我真的從來沒想過,你會當皇後。”
夏青鬱悶:“……別說你了。”他自己都從來沒想過。
衛流光:“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老覺得你應該斷情絕愛,孤家寡人一輩子來著。你不該被困在皇宮。”
夏青想了想,說:“放心,我不會被困在皇宮的。”
衛流光眼睛一下子亮起,充滿小孩子般的興奮:“什麼什麼?你打算逃婚?要不要我幫忙?”
夏青:“……滾。”
離開了衛流光,夏青在宮牆角落一束開至荼蘼的石榴花下,看到了宋歸塵。楚國年輕的大祭司靜靜望著這邊,紫衫木簪,笑若春風,氣質通明如珍珠貝母。
夏青還是不能平常心對他,尤其是隱隱約約猜測到了百年前的真相後。
宋歸塵這回倒是說話挺正常的:“恭喜。”
夏青抿著唇,一言不發。
一朵石榴花落到了宋歸塵衣袍上,他輕輕拂去,“你用了阿難劍是嗎?”
夏青奇怪地看他,心中升起戒備。
宋歸塵笑著眨了下眼,儒雅隨和裡帶一點揶揄:“放心,我沒跟蹤你。你師姐的葉子在我身邊呆了那麼多個日夜,它碎裂我肯定是能感知到的。”
夏青移開視線,不說話。
宋歸塵很多時候,在他面前像個喜歡開玩笑的兄長,緩緩說:“其實我不贊同這門婚事。但你決定的事,沒人能勸得動。”
夏青扯了下嘴角,加快步伐離開這裡。
宋歸塵道:“這麼急幹什麼,我話還沒說完呢。夏青,想知道血陣的事嗎?”
血陣。夏青驟然猛地一縮,抬眸望向他。
宋歸塵被他逗笑,似乎是嘆息:“你真以為神骨從我手裡溜回去,我會裝作什麼都沒看到嗎?這位陛下身上有古怪。我查了經世殿的窺靈石,也發現了一些線索。”
宋歸塵說:“我是沒想到,瑤珂就在楚國皇宮。”他想到什麼,輕嘲道:“拿自己的孩子做神復蘇的容器,她和珠璣某種意義上也挺相似的,不過珠璣比她還是要自私點。春商洞被徹底摧毀和你有關嗎。珠璣也是你殺的?你就是在那裡面拔出的阿難劍?”
夏青隻問他:“血陣到底是什麼?”
宋歸塵回道:“上古一種喚神的邪術。”
夏青手指微微握緊:“怎麼破除?”
宋歸塵道:“破除不了。不過你放心,這個邪術從來就沒成功過。”他頓了頓,淡淡評價說:“瑤珂也是蠢,不曾想凡人之軀怎麼可能獲得神的眷顧,怎麼可能成神,尤其他還是樓家的人。”
夏青皺起眉頭。
宋歸塵見他如此:“我今日進宮,其實是想跟你說救樓觀雪的事。”
夏青見鬼一樣地看著他。
宋歸塵抬下巴,望向浮屠塔的方向,笑笑說:“想要誅滅神魂,必須先把它放出來。而楚國皇室擁有被神詛咒的血液,神魂出浮屠塔的一刻,樓觀雪必然會死。我可不想我的小師弟,大典當日就與愛人陰陽相隔。”
夏青其實很不想和宋歸塵聊天。宋歸塵對他很好,清風朗月,沒有一絲利用,也沒有一絲惡意。他冷漠望入他的眼眸,看的也隻有一片含笑的融融春光。
可夏青看到他就覺得很抗拒,這種抗拒歸於深處是一種哀傷。或許曾經有過憤怒,怨恨,但是隨著百年的時光,都歸於歲月。
夏青聽見自己問。
“宋歸塵,百年之前,蓬萊的滅亡是不是跟你有關?”
宋歸塵聽到蓬萊兩個字,臉上的笑意稍淡,神情變得復雜而悵惘,但是他很快搖頭,平靜道:“不是,我成為楚國大祭司後就已經被師父逐出師門,再沒回過蓬萊。”
“好。”
夏青得到他的話,隻留下一個字,什麼都沒多說,轉身就走。
宋歸塵看著他的背影,說:“不過,我最後看到了你。”
“神宮坍塌之時,你握著阿難劍闖了進來。我猜是師父要你過來阻止我,可是當時來不及了。”
“你師姐曾經問過我,後悔嗎?這有什麼後悔的呢。”
宋歸塵搖搖頭,弧度很輕的笑了下。
“依仗神的存在,鮫族造盡殺孽。我知道神無辜,可如果非要有一個罪人來終止這場無休止的殺戮,我覺得,我就挺適合的。”
第62章 崩析(八)
“你帶來的隻是另一種偏見和殺戮。”夏青步伐停住, 回頭靜靜看他一眼,冷靜說:“宋歸塵,你的蒼生道早就破了吧。”
宋歸塵愣了愣, 偏頭笑了兩聲, 說:“沒大沒小, 怎麼跟師兄說話的呢。”
夏青說:“你心裡早就沒有了蒼生, 隻有恨。你誅神不過是為了報復鮫族而已。”
宋歸塵說:“可能吧。”
石榴花從他指間粉碎掉落。
夏青這一刻,算是真的明白了什麼叫“道不同不相為謀”。他譏諷地一笑, 什麼都沒說。
珠璣和宋歸塵都認為神魂出塔的一刻樓觀雪就會死,因為楚國皇族的血液被神詛咒。
一個弱小的凡人在憤怒的神魂面前隻會死無葬身之地。
宋歸塵說血陣不可能成功。
可是……血陣真的不可能成功嗎?樓觀雪現在真的是凡人嗎。
……但不是凡人, 他又是什麼呢。
夏青閉了下眼, 耳邊忽然響起那個男孩的聲音,在螢火紛飛的驚蟄夜, 顫抖地, 哽咽地。
“那我是什麼呢。”
“人類把我當做鮫當做異類,鮫族把我當做人視我為仇人。”
“那麼我到底是什麼呢?”他在風中打了個冷戰, 一字一字顫抖地說:“我是……怪物?”
不該活著的怪物。
出生就是為了死,生命隻是一場獻祭,連長大的資格都沒有。
“多可笑啊, 我那麼努力活著, 是為了什麼。”
“原來我是為了死而活。”男孩蹲在蟲子低鳴的牆角, 無措茫然看著傷痕累累的手,難過得話都說不完整:“……為了……給神養大一個容器。”
皇城內的桂花開了,淡雅馥鬱, 夏青往前走。
現在才明白樓觀雪在千機樓內說的話。
“你出障後問我, 神有沒有在我身上復蘇, 其實……我也不知道。或許現在, 我不屬於十六州大陸,也不屬於通天之海。”
“我這樣,才算沒有來處和去處。”
夏青兜兜轉轉走到了冷宮前。
這裡在宮巷的盡頭,白牆高築,荒草橫生。
他曾經和那個男孩坐在牆上聊天。
濃綠深綠的青苔裡開滿白色小花,那時的樓觀雪還小,雌雄莫辯,漂亮得驚人,咬著糖葫蘆,跟個小狼崽一樣,眼裡是野草般頑強的生機和狠戾。
如果非要用一個詞概括樓觀雪的性格,夏青覺得應該是冷漠,貫穿進靈魂深處的冷漠。
五歲之前,裝乖賣慘,上蹿下跳隻為了活著。五歲之後兜兜轉轉,機關算盡,等著浮屠塔破的一天,也隻是想要一個答案。
——你確定你見到的,真的是長大後的我,不是神?
夏青聲音很輕,喃喃道:“我確定啊,你就是你。”
哪怕你說記憶開始不是你的,愛恨開始不是你的,血液骨骼都在重塑。
可我還是覺得,你一直都是你。
夏青去了一趟經世閣,了解血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