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夏青腦海中的某根弦也隨著斷了。
上京城雨越下越大。
他手指蜷縮,驟然驚醒,從一個無休止的噩夢脫身。
夏青四肢百骸都在被火灼燒,昏痛欲裂,額頭眼角都滲出細細密密的汗,人被分裂成兩段,時而恍惚時而冷靜,想:原來,還真是凡塵所累啊。
這種痛是一段一段的折磨,等夏青不容易熬過去,暗暗舒口氣,抬起頭卻愣住了。
樓觀雪早就醒了,靠著床,視線落在他身上,也不知道看了多久。神情在半明半暗的光影裡,冷若冰霜。
室內燈火如豆,外面雨聲淅淅瀝瀝。
夏青撩開眼前的長發,疲憊地看了他一眼,什麼都沒說。
硬生生熬過去痛的後果就是,第二天出發去皇陵,夏青完全不在狀態,臉色蒼白,神情恹恹。
他邊走邊吐槽:“梁國皇陵設在這麼偏僻的地方是認真的嗎?”
而樓觀雪頭也不回往前走,沒理他。
夏青:“?”
梁國皇陵前是一片迷障森林,樓觀雪似乎今天格外冷漠,夏青搞不懂他在想什麼,就幹脆一個人到處看,瘴林裡毒蛇蟲獸很多,道路崎嶇坑也不少,他又困又難受,一不留神直接被藤蔓絆到,扶著樹才沒摔下去。
第51章 入夜(五)
夏青幽幽吐口氣, 揉了下太陽穴,重新打起精神來。
Advertisement
實際上他也不是非要逞強,一方面是不想麻煩樓觀雪, 另一方面, 阿難劍所帶給他的無論歡喜還是苦痛某種意義上都是自己的修行,沒必要避之如洪水猛獸。
樹上結的蛛網太多了,夏青隨手折了根樹枝在瘴氣中隨便亂揮, 隨口問道:“你昨天都探聽到了什麼消息啊?”
樓觀雪還是沒說話。
夏青困惑地眨了下眼, 他對人的情緒捕捉其實挺敏銳,悲喜愛恨都能察覺, 除非他不想去懂。
夏青思考了下, 問道:“你不會是生氣了吧?”
樓觀雪衣袂扶開瘴氣叢林,懶得理他。
夏青瞬間清醒, 也不再難受恹倦了,在後面沒忍住笑個不停:“不會吧陛下, 這樣你就生氣了?”
陛下手上的骨笛直接釘死一條蛇。
“樓觀雪!”
夏青神思一動, 突然笑著喊了聲,然後從一個小土坡上跳下去。他幾步跑過去, 灰色衣袖帶著林間潮湿的霧氣, 自後面手臂搭上了樓觀雪的肩膀,就像是在現代和小胖勾肩搭背一樣。
樓觀雪被他這動作都弄僵了一瞬間。
少年眉眼帶著笑似乎也帶著光, 俯身是山川草木的清和冷香,夏青湊過去:“不是,你也真是太小瞧我了。難道在你眼裡我真的除了看熱鬧就隻會管闲事?我說我不怕痛,就不是逞能騙你, 我沒那麼幼稚。”
林間有霧也有風, 那條尾綴很長的縹碧色發帶擦過他的指尖, 夏青心痒痒輕輕扯了扯。
“陛下別生氣了,你的血多珍貴啊,犯不著。”
樓觀雪終於說出了今天的第一句話,冷漠道:“手拿開。”
“哦。”夏青乖乖松手規矩在旁邊站好,還是忍不住笑:“太神奇了,有生之年我居然能看到你生氣一次?”
之前哪次不是他被氣得無能狂怒,還真是風水輪流轉。
樓觀雪沒讓他開心太久,平靜問道:“所以你明白我在氣什麼對嗎?”
“呃……”夏青手裡還拿著那末端綴滿小白花的樹枝,愣住。
樓觀雪看他一眼,語調很淡:“那麼喜歡觀察人,你有認真看過自己嗎夏青。”
“啊……”夏青被他問的手一抖,枝頭白花落滿指間。
之後又是很久的沉默。
不過夏青覺得他氣應該消了,至少步伐放慢了點願意等他了。
本以為過了迷障森林就是皇陵所在,沒想到瘴林之外是條大河。
河岸開滿了蘆花,白色的絮招搖像是靈幡。
大河一側是個城鎮,現如今被修士佔了個遍。城中的修士多為散修,拿著拂塵羅盤,一口一個道友一派仙風道骨。
夏青神魂被傷,瘦弱又蒼白,跟隨樓觀雪出現在城鎮中時,幾乎所有人都上上下下把他打量個遍,視線古怪又曖昧。
“他們看我這眼神可真有意思。”夏青嚼著花生:“簡直夢回楚國皇宮。”
樓觀雪沒說話。
夏青:“他們不會以為我是你帶的男寵吧。哦不,修真界好像不說男寵,叫爐鼎——”他點了點頭,自問自答:“所以我現在是個爐鼎?”
樓觀雪聞言意味不明嗤笑一聲,說:“你可真瞧得起你自己。”
“什麼叫我瞧得起自己,是他們都那麼認為。”
夏青吃兩口就回頭看一眼。
那些暗暗打量他們的人總是來不及收回視線,然後被他逮了個正著。
四目相對,氣氛頗為尷尬。
“他們是不是有病。我看起來像爐鼎嗎?”
樓觀雪淡淡說:“不像,你就差把貞節牌坊立頭頂了。”
夏青:“……”
牛批。
皇陵落座的地方名叫春商洞。
去春商洞隻有一條水路,就是那條河。皇陵周圍都是毒瘴喬木叢生的森林,地勢陡峭,藏著無數危險的野獸,無法通行,想要進陵墓,隻能坐船沿河往下。
修士們都不敢擅闖,在城中結盟,商討幾天才做好方針,決定結伴同行。
世上見過樓觀雪真面目的人極少,修士們隻以為他是一個沒有門派但修為高深的散修,暗戳戳想著拉他入伙,不過礙於正主氣場太過於強大拒人千裡,於是把目光打到了夏青身上。
夏青正在街邊跟老伯討價還價,打算以三文錢買兩串糖人。
一個早就蹲著他的微胖黃衣修士走出來,笑道:“這錢我來付吧。我對道友一見如故,想交個朋友。”
夏青咬著糖人,看他一眼點了點頭:“謝謝。”
黃衣修士堆出一臉和善笑意:“在下黃七,道友怎麼稱呼。”
“夏青。”
“夏道友哪裡人士。”
“陵光。”夏青心想,是陵光吧……不然就隻能說蓬萊了。
黃七愣住,似乎沒想到他是陵光人。
陵光是十六州至尊至貴之地,千古繁華,磚頭砸下都能砸倒一個貴人。
黃七語氣稍微換了下,道:“沒想到道友竟是陵光人士。那同你一起的那位道友呢?”
夏青:“一樣。”
人家可是陵光珠玉呢。
黃七見他那麼好說話,心中大喜,繼續套話:“這樣啊,你們也是為了太後的旨意來的嗎?”
夏青:“嗯。”
黃七和善笑道:“道友要不要加入我們?春商洞地勢險惡,聽古籍說裡面還養著鎮守皇陵的大蛇,人多一點安全些。到時候尋得寒月夫人的珠子,太後賞下的寶物我們可以平分。”
糖人的甜味漫開在舌尖,夏青發現這鎮上的糖人做的比其他地方都要好吃點,不拉絲又不結塊,一舔就化開,味道甜而不膩。
黃七見他不說話,心稍微提了下。
半晌,才聽那個灰袍少年慢吞吞道:“這個嘛,我得問問他,看他同不同意。”
黃七暗舒口氣:“當然當然,那就麻煩小友了。”
夏青之前答應結交也隻是想探探口風。
這人送上門來,兩人各需所求,得到想要的信息,和和氣氣離開。
夏青本來還想再鎮子裡逛逛的,結果被一個賣胭脂水粉的攤子給嚇跑了。
他視線落到了一瓶瓶擺一塊的桂花油上,老板娘馬上眉開眼笑:“仙人是要給家中的妻子買嗎,我這的桂花油選的都是上好的金桂!保證香味把你迷得找不到北!”
迷得找不到北……
靠。
夏青咯嘣咬碎糖人,差點連籤子都咬斷,僵硬地笑笑溜了。
算了吧,他這輩子都不想再聞到桂花油的香了。
他回去後跟樓觀雪說了黃七拉攏的事,本來以為陛下特立獨行會懶得搭理的,沒想到居然同意了。
修士們向鎮中居民借了一艘大船,三層高,裝潢華麗。兩岸蘆花瑟瑟,白鶴被驚動,一聲一聲映照落霞。
夏青在最高層的圍欄上往外看,殘陽如血,湖面也被渡上一層淡淡的金。
他以為到春商洞之前都會是這樣的平靜,沒想到晚間就有不速之客來了。
夜半,一群藍白衣袍腰佩劍的修士走上了船,頭帶青玉冠,每個人臉上都寫著倨傲。
為首的首席弟子直接掏出了玄雲宗的令牌。
散修結盟的領頭人是個中年修士,見到令牌的一刻人都傻了,嚇得差點腿軟,誠惶誠恐:“不知是玄雲派道友,有失遠迎,失敬失敬!”
玄雲派是倚靠陵光燕家的大宗門,根本犯不著為一點靈石寶器出動,這一回必然是太後指示。
散修領頭人盟主滿心都是巴結之意,舔著臉笑:“道友若是加入我們,剛好我們這還有還幾間上房?”
玄雲派的首席弟子眼高於頂,根本就沒理他。
這時,從一眾藍白衣袍的玄雲派弟子間傳出一道聲音來。
“星華哥哥,我們今晚就要住這裡嗎?”
那道聲音還帶著少年的稚嫩,卻又有點嬌俏之意,聽得人耳廓發麻。
滿船的人愣住都將目光望了過去,卻見一個穿著粉白衣袍的少年從人群裡走出。
少年黑發用一個小巧的玉冠束起,眉心一顆紅色的痣,皮膚潔白,眼神無辜。樣貌又純又欲,穿著打扮也是富貴驕矜,骨子裡都透著股從來沒有受苦的嬌氣勁來。
寇星華見了他,傲慢的外表一下子褪去,微微笑起來,語氣可以說是柔情似水:“對,現在能上的隻有這艘船,隻能辛苦皎皎了。”
這是大祭司囑咐著要他保護好的人。寇星華本來就對他多有敬畏,沒想到這位貴人不僅性格好還脾氣軟,喊他星華哥哥,甚至允許他叫他的小名皎皎。
少年又生得如此好看,寇星華望入他的眼睛時,隻感覺整個人都昏昏沉沉,陷入從未有過的心動裡。
溫皎這一路都是被寵著保護過來的。
玄雲宗是天下第一大宗,類似這一船人的畏懼、惶恐目光他經歷了無數,溫皎心裡浮現出詭異的滿足感來。
不過這本來就是他該擁有的,他從出生開始就是活在眾生豔羨的目光裡,沒道理之後受苦受累。
楚國皇宮的遭遇,就像是一場噩夢。
溫皎搖搖頭,露出一個乖巧清甜的笑來:“沒關系星華哥哥,不辛苦。這有什麼辛苦的,我又不怕苦。”
寇星華對上他的眼睛,隻感覺心跳加快,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
盟主一眼看出這個粉白衣裙的少年身份尊貴,馬上討好地笑說:“那,這位小公子,我領你去三樓。”
溫皎視線看著眼前卑躬屈膝一臉奴樣的中年男人,酒窩更深了,他說:“好的,那就麻煩您了。”
寇星華道:“皎皎我就住在你隔壁,你有什麼事直接來找我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