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青教育不下去了,仿佛又回到田螺姑娘那一天,他的人間真善美宣傳失敗。
他木著臉重復那天一模一樣的話,硬邦邦道:“你睡不睡?!”
樓觀雪輕輕地笑了下:“睡。”
他抬手將縹碧色發帶解開,才冷聲道:“別人的殘缺與我何幹。”
夏青:“……”
的確。
樓觀雪這極端傲慢的性格,某種意義上對眾生都是一視同仁的……一視同仁的漠然。
“你要是想長個教訓,那就隨你吧。”
說完這句話,樓觀雪往床邊走去。
夏青給自己灌了好幾杯涼茶才平息情緒。
什麼叫長教訓?!
搞得他有多嬌氣怕痛似的。
阿難劍能有多恐怖!
然後大半夜,夏青貨真價實體會了一把什麼叫真正的烈火焚身痛不欲生。
“……”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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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入夜(四)
上京城夜半雨下大了, 淅淅瀝瀝敲打在屋瓦窗沿上。
夏青實在是疼的厲害,捂著肚子蜷縮了好久,又手撐著床臉色蒼白坐了起來。
為了不驚動樓觀雪, 他輕手輕腳下了床。
四肢百骸如被烈火灼傷, 夏青已經痛得神智渙散了,他趴在桌子上伏著身體壓抑著呼吸,黑發緊貼著蒼白的臉,眼淚潤湿睫毛,不過他也沒心情去擦。
他想,他和阿難劍還真從小到大互相折磨。
阿難劍魂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痛苦,疑惑又迷茫地醒來, 發現主人不對勁後慌慌張張,匯成溫暖的流光淌過掌心,親昵又自責地貼他。
夏青一時間還有心情笑了下。
他真正痛的時候,是不喜歡嚷出來的。
實際上夏青也不怕痛, 尤其是這種痛還是阿難劍帶給他的, 完全可以當做是修行的一部分。
他手指蜷縮發顫,大腦混混沌沌。
上京城的雨浥湿輕塵,眼前又浮現出光怪陸離的畫面來。
以前的記憶, 好像永遠離不開海。
礁石浪花,白霧青空。
夏青聽到有人拖著一副吊兒郎當一聽就很欠的語氣說:“我最近每天晚上都聽到海上有動靜, 你說鮫族又在折騰些什麼啊。”
他滿不在乎咬著糖:“關我屁事, 關你屁事。”
另一人咋咋呼呼:“怎麼就不管我們的事啦!這遠親不如近鄰。鮫族可是我們的好鄰居,你懂什麼叫好鄰居嗎?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好鄰居之間沒有秘密!”
夏青白眼翻到天上:“滾吧, 你的好鄰居一口吞了你都不帶吐骨頭。”
“才不會呢。你說我們今晚偷偷去看一眼怎麼樣?說不定還能偷到點好東西。”
“好東西?”
“對啊, 鮫人落淚成珠, 神宮肯定遍地是寶貝。剛好師父他們最近不是閉關就是歷練,我倆沒人管,嘿嘿嘿嘿。”
“我看你就是想找死,又不甘心一個人上路,於是拉我陪葬。”
“哇你這人好惡毒的想法。快呸兩聲,別說那麼晦氣的話。你都是要徵服天下的人,這能慫?你不答應我都瞧不起你。”
“有病,你覺得這種激將法我會上當?”天光雲影,桃花錯落,他和那人對視一眼,最後開口:“……我就是好奇友鄰家裡長什麼樣。”
樹上的人笑得差點從上面掉下來:“好耶!我就喜歡你這幅充滿求知欲的樣子。”
兩人一拍即合。
友鄰家景色迷人,珊瑚礁,海藻牆,泡沫珍珠碎如星辰,月光明明幻幻。
不過他們差點把命交代在那裡。
鮫族在搞一個很重要的儀式,他倆偷偷摸摸躲在礁石後被逮了個正著,然後在海底展開了雞飛狗跳的大逃亡。
兩個少年在海中上蹿下跳,躲著兇殘暴戾的鮫人。
“衛流光,你果然是拉我來陪葬的。”
“放屁,不是你說的夜探友鄰家?你不能鍋全給我,這鍋我們得一起背!”
“你還跟我在這分鍋?我們都要死了!”
地面突然塵土飛揚。
“娘诶!夏青快注意腳下,這些鮫人好陰,啟動機關後地上也有很多陷阱,你小心別踩坑。”
“你擔心你自己吧。”
“哦差點忘了!你五息融入天地,誰採坑你都不可能採坑——不行!!!要是我踩坑了,你得等我,你不能一個人跑!”
“我真是你爹。”
海水傾倒,半人半尾的鮫人面色冰冷,他們身姿矯健而強大,拿著兵器,臉上的藍色魚鱗泛著幽幽冷光。
遊弋過海水上空,危險的氣息一下子逼得無數蜉蝣細魚退讓。
鮫人族的指甲都很長鋒利如刀,耳朵是鰭狀的,容顏俊美,像一個個古老神秘的巡邏者。
夏青躲進礁石的影子裡,捂住衛流光的嘴,逼得他隻能支支吾吾眨眼睛。
“瑤珂殿下。”這時海水微靜,鮫人們忽然停下,聲音嚴肅而恭敬。
夏青也屏住了呼吸,他從礁石露出的洞裡,借著海底月光珠輝看見一角淡藍色如浮浪的衣裙。鮫紗織就,流光溢彩,從琉璃神宮中走出的女人頭發很長,漆黑厚重如一匹重錦。腰間潔白華麗的貝殼作飾,更顯得氣質清冷。
瑤珂的聲音很冷,卻帶著不容反抗的威嚴:“都回去吧,不用找了。”
鮫人侍衛一愣:“瑤珂聖女……”
“這樣會打擾到尊上休息。”
“……是。”
夏青剛舒口氣,就直直對上了瑤珂的視線。
鮫族是離神最近的種族,樣貌都是得天獨厚的優越,聖女更是人間絕色。
瑤珂的眼眸是銀藍色的,夏青對上她眼睛的瞬間,差點大腦痛得直接死去。
鮫人的眼很多時候更像一種禁忌,見之瘋魔。
好在阿難劍即使動了動,沒讓他活活痛死。
瑤珂發現了他?!
夏青手指不由顫了顫。
但是這位鮫族聖女並沒有視線在他身上留多久,淡淡移開目光,轉身離開。
她聲音清冷,平靜問:“珠璣還沒回來嗎?”
“珠璣聖女說途中遇到了點事,可能要遲點回來。”
瑤珂唇角溢出一絲冷笑:“遇到了點事?她能遇到什麼事呢。珠璣若是繼續造殺孽,遲早有一天會反噬到自己頭上的。”
瑤珂話鋒轉冷:“她就那麼貪戀大陸?”
鮫族士兵說:“殿下,人類貪婪又懦弱,根本就不配成為大陸之主!若是我族能離開通天海,人類隻會是階下囚盤中餐。”
瑤珂衣裙掠過貝母珍珠,語氣淡淡輕嘲:“離開通天海,鮫族什麼都不是。”
士兵不敢反駁她,可一臉傲慢緊抿著唇,明顯不以為然。
瑤珂又道:“這個時候,尊上初降生,靈息微弱。若有擅入神宮者,格殺勿論。”
鮫族士兵疑惑:“既然這樣,您為什麼要放了剛剛那兩個小孩。”
瑤珂道:“他們是蓬萊的人,殺了他們,到時候隻會更亂。而且,蓬萊和我們井水不犯河水,沒必要去招惹。”
鮫族士兵咬牙:“殿下我們為什麼不幹脆把蓬萊殺光呢?他們一門上下也不過幾人,我們人多勢眾又在海上,不怕他們。”
瑤珂輕輕掃了他一眼,銀藍的眸安靜注視著青年因為殺戮而興奮起來的眼睛,她冷聲問道:“你殺了多少人?”
“啊?”鮫族士兵愣住:“……也沒有多少吧。”瑤珂聖女向來不喜歡和鮫人和大陸扯上關系,他忙解釋道:“殿下,我殺的都是那些想出海捕捉鮫族的漁民,他們咎由自取。”
瑤珂冷嘲熱諷:“是嗎?東洲臨海的漁村被血洗了那麼多,難道不都是你們找上門的。”
士兵心虛道:“這……這我們也是想斬草除根,才尾隨他們回村的。誰讓他們邪念作祟。”
瑤珂道:“我勸你們最好收斂點,別驚動蓬萊。”
鮫族生而強大,血腥和兇殘寫入骨子裡。
自然界弱肉強食,物競天擇,就像人踩死一隻蝼蟻。
瑤珂隻是生性清冷不想跟大陸扯上關系,卻並沒有多少對人類的同情心。
士兵頗為不滿:“殿下!蓬萊他們就這麼幾個人,我們怕什麼!上島直接將他們全殺光不就完了。”
瑤珂漠然道:“蓬萊有蓬萊之靈鎮守,動不了。”
鮫族士兵愣住了。
瑤珂唇角諷刺:“你以為珠璣沒想過這一點?”
“蓬萊島本身就是一個上古大陣,設在通天海上,外人擅闖必死無疑。天地初分時期的陣,力量強大,尊上可能都解不了。”
鮫族士兵:“那,真的就沒辦法破陣嗎。”
瑤珂幾不可見笑了下道:“除非你把陣眼取走。”
“陣眼是什麼?”
瑤珂道:“蓬萊之靈。”
她走進神宮,背影清冷高傲:“任何一個遠古大陣,最重要的都是陣眼,那是靈氣威力之源。把蓬萊之靈取走了就可以率兵進去。隻是,何必呢。”
上了島,哪怕傾鮫族全力也是一場惡戰。
而且……蓬萊之靈,那麼重要的靈眼,怎麼可能輕易讓外人獲得。
鮫族士兵摸了下鼻子,不再說關於蓬萊的事了。
反正那麼多年井水不犯河水,當鄰居也無所謂。
兩個躲在礁石裡的少年四目相對,確定沒有危險後才徹底松懈下來。
衛流光扶著玉冠:“嚇死我了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我們倆小命得交代在這裡。”
夏青卻是愣在礁石裡發呆,幽微的海藻輕輕觸著他的頭發,少年淺褐色的眼眸若有所思。
衛流光奇怪,拿手臂撞了下他:“想什麼呢你。”
夏青突然道:“衛流光,你剛剛聽那個女人說的話沒。”
衛流光吃喝玩樂第一名除此之外啥都不行,一頭霧水:“啊?你還去聽她說話了?我剛剛啥都沒聽,心裡一直在求神拜佛。她說了什麼?”
夏青握著阿難劍,在變幻的海底,神情莫測:“鮫族把東洲附近的漁村屠殺了個遍……你記得大師兄是哪裡人嗎?”
衛流光的折扇啪地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