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常年接待劇組,對明星藝人的影響力應該也有數。這件事傳出去關注度隻高不低,劇組隻要公開事實,劇照樣播出,不會有太大的影響。可酒店貼上了這種標籤,多多少少會降低客流量。這個道理,您明白吧?”
她拿出煙盒,給酒店經理遞了根煙。
酒店經理擺手婉拒:“工作時間,我不能抽煙。”
沈千盞也沒勉強,她叼了一根煙到嘴裡,沒點:“那真是可惜了,我們蘇監制抽的煙,都是好煙。”
她唇間嘗到很淡的煙草味,眯了眯眼,說:“我知道你也為難,這樣吧。那個房間的整改費用我來出,房費我也再續一年。”
她沒提“補償”這類字眼,隻當做單生意。
事實上,沈千盞並沒有義務要給酒店提供補償。
這一點想必酒店經理也很清楚。
並且,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恰好踩中了經理的死穴。
酒店一旦牽扯上顧客猝死的新聞,面臨的幾乎都是整改,轉賣。甚至,這一片的“風水”都會因為這條新聞的打擊,一蹶不振。
這個風險,別說劇組,酒店也無法承受。
很快,酒店經理松口,同意員工籤署保密協議。
兩人目的達成一致後,推進速度飛快。
所有滯留員工在籤署保密協議後,都能從蘇暫那領取一份午餐,當做補償。
事情落幕,緊張混亂的上午也終於匆匆而過。
沈千盞將所有保密協議交給喬昕整理歸檔,她坐在桌前,邊吃午飯邊教育蘇暫:“做事魯莽衝動,這幾年我給你賠了多少不是?你爸媽都沒為你這麼到處道歉賠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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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暫是心虛,但他不理虧。
剛開始礙於她滿腹怒火不敢直面迎上,等她氣消了,他才從沙子裡抬起頭來,振振有詞:“這我也沒辦法啊,我一開始是好商好量的跟人講道理,但那個副經理,官不大脾氣倒不小。他不同意讓酒店的員工籤協議,眼看著快下班了,這些人一走出酒店,跟誰說了什麼話那就不可控了,我哪敢放他們走?”
反正最壞的結果也就這樣了,他幹脆破罐子破摔,看看誰的頭更鐵。
沈千盞剛平息下去的怒氣被他一句話又勾得火冒三丈:“我是不是教過你,做事要留一手?你態度這麼強硬,逼急了就是有人跟你對著幹呢,你還真能把別人怎麼樣?”
飯菜早就涼了,她吃得食不知味,索性擱下筷子:“那個副經理不同意,是因為你不上道。他就一個打工的,無錫那麼多酒店,他去哪不能領工資?強龍不壓地頭蛇的道理你還不懂嗎?你跟他犟,能犟出什麼結果來。”
蘇暫語塞。
他哪想得到,一個酒店副經理也這麼貪婪。
沈千盞看他滿臉不服,就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她捏了捏隱隱作痛的眉心,說:“有些人就是格局有限,目光短淺。所以我教你要識人、辯人,學著與不同的人打交道。”
蘇暫擰開礦泉水瓶狠狠灌了一口水,鬱悶道:“這不是有你在,你慢慢教,我慢慢學。”
沈千盞一頓,張了張唇,不知該說些什麼。
良久,她語氣淡淡的,聲音聽上去像是累極了般,低聲說:“很多事情,不是靠講道理就能解決的。”
“蘇暫,以後你要自己悟了。”
蘇暫原先是陷在沙發裡的,聞言,不自覺地挺直了腰板,目不轉睛地看向她:“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這段時間,他始終有種感覺,沈千盞在準備離開他,離開千燈。
他屢次試探屢次無果,隻能安慰自己,這隻是庸人自擾的錯覺罷了。
甚至,他都替沈千盞找好了借口。可能是她想要結婚了,如果她離開千燈是為了和季清和結婚,那是挺值得高興的。他不止不會挽留,還會送上祝福。
可蘇暫心裡明白,他內心深處塌陷的一角始終在惶恐不安。
他不傻,蘇瀾漪的反應和沈千盞的反常,都讓他嗅到了即將分道揚鑣的味道。
沈千盞的這句話無疑加劇了他的恐懼,隱憂生根發芽般,從包裹住它的沃土中探出了觸角。
他喉間一陣反澀,跟被潑了一盆冷水般,坐在那,掩不住的頹喪。
“就是字面意思。”沈千盞原本打算在離開無錫前,找個機會跟他通聲氣。不料,事情接二連三的發生,接下來的幾天可能都不會太平,更別說有合適的時機。
她斟酌了下用詞,謹慎道:“我不年輕了,這幾年為了還債,一直在工作,現在想想覺得挺沒意思的。正好跟你姐有點意見分歧,就想趁這個機會去追追夢,做獨立制片人。”
沈千盞看了眼蘇暫,見他的表情像是還能接受,松了口氣,開玩笑道:“被季總把心喂野了,想出去大幹一票。”
“而且做獨立制片人後,接項目全看我自己的心情和喜好。沒人約束,也沒有指標任務,我的時間可以自由安排,想休假就休假……”
她後面還準備了一籮筐的美好創想,比如:你季總工作忙,我要是也這麼忙,這戀愛就沒法談了。總要有個人犧牲下去配合對方的時間,我正好可以讓他養我。
又比如:前半生的日子過得太緊湊了,一年也就那麼幾天是屬於我自己的。我太累了,想歇歇,最好能去陪陪老沈夫婦。
但才列了一個理由,她就說不下去了。
她不是貪圖享樂的人,她想傍大款早在幾年前就可以撇下千燈的攤子,自顧輕松去了,這個理由顯然太假。
她也不是一個因為累就會停下來的人,她的野心,她的能力,沒人比蘇暫更了解。
於是,她幹脆安靜下來,靜靜地看著蘇暫。
蘇暫回視。
他那雙漆黑的眼睛頭一次像蒙上了塵沙,灰暗得毫無光彩:“你已經決定了?”
沈千盞答:“是,決定了。”
蘇暫:“所以你是真的在抓緊最後的時間,想教會我怎樣去當一個制片人。可惜我不懂你的意思,也沒珍惜,到現在也是扶不起的阿鬥。”
沈千盞沒接話。
蘇暫和她不一樣,他從小被寵大,到處有人慣著捧著,沒嘗過一無所有的滋味。他想要的東西,比如資源、人脈,招招手就有人上趕著送給他。
他不是學不會,隻是不想努力罷了。
她走後,蘇瀾漪會另外找人教他,他遲早能夠獨當一面。
蘇暫又問:“《時間》是你在千燈的最後一個項目,你做完就走了,是嗎?”問完,他自己也覺得這句話太多餘。
種種跡象都表明了沈千盞離職在即,她什麼時候走又有什麼緊要?反正是要離開千燈了。
但蘇暫仍是不願意接受這個現實,他沒想過沈千盞會離開,他也習慣了在她的庇護下打打雜,做個平平無奇隻會散盡家財的鹹魚富二代。
他嘴唇嗫嚅了數下,磕巴了幾次,終於問出口:“如果不是不可調和的矛盾,你告訴我,我去幫你跟我姐說。你們關系這麼好,可能她就是一時想岔了。她經常腦子一根弦,我幫你去罵醒她,或者你告訴我,你怎麼樣才能留在千燈,我去做,我都去做。”
沈千盞有些頭疼地敲了敲眉心。
她閉了閉眼,半晌才睜開。
“蘇暫,我爸爸失聯,下落不明。”沈千盞說:“老陳意外死亡,劇務主任剛通知完他的家屬,最遲明天,我還要接待他的家屬,聯絡保險公司理賠。”
她看了眼時間,聲音冷靜,語氣冷漠:“接下來,我要通知蘇總,晚上還要和各組組長開會,統一口徑。善後的事情還有很多很多,需要一件件安排。”
還有一句她沒說。
前有蕭盛的《春江》劇組組內鬥毆,後有《時間》的場務意外死亡。雖然這兩件事都隻是偶然,可巧合一多,就容易被有心人拿去編故事做文章。
劇組正值多事之秋,此時的千燈更容易成為眾矢之的。
稍有不慎,她怕是要晚節不保。
她選擇這個時間告訴蘇暫,一是為了不讓他毫無準備被人利用;二是防著蘇瀾漪背後放冷箭,用她離職的消息離間蘇暫,暗算她。
想來也是可笑,曾經並肩作戰的戰友,有一日也需要這樣未雨綢繆的防備。
——
屋內陷入一片詭默的寂靜中。
誰也沒說話。
沈千盞收起餐盒,給季清和打電話。
大約半小時前,季清和給她發過一條微信,十分簡短:“到海渡和救援隊匯合了,準備出海。”
鈴聲響了一陣,沒人接。
沈千盞懷疑是船聲或者浪聲太大,他沒聽見,索性作罷。
就在此時,門外傳來敲門聲。
沈千盞回頭,提醒:“門沒關,推進來。”
她安排了幾人去做事,為了方便進出,房間門一直虛掩著,並未關實。
生活制片應聲而入:“盞姐,我聯系上老陳的家屬了。”話落,瞧見蘇暫也在,打了聲招呼,繼續道:“我按劇務主任給的聯系方式,聯系上老陳的妻子,給她定了明天七點的機票,大概十點左右就能到了。”
沈千盞皺了皺眉,並不覺得這是一個好消息:“老陳家裡都有誰?”
“除了陳嫂,老陳還有兩個女兒,一個今年剛上高一,另一個還在小學。聽他同鄉的小陳說,老陳父母健在,有兩個哥哥,和一個妹妹。”
沈千盞沉默了幾秒,問:“陳嫂聽到老陳……是什麼反應?”
生活制片回憶了下,說:“通知陳嫂的是劇務主任,我問她身份信息,說給她買機票的時候,她都挺冷靜的。”
“什麼都沒問?”
“問了。”生活制片頓了頓,說:“就問過去要多久,幾點能到無錫。”
沈千盞沉思了片刻,點點頭:“我知道了,明天你和劇務主任辛苦點,去機場把人接過來。態度謙和些,照顧著點她的情緒。”
生活制片應了聲,見她沒別的事情要吩咐,衝蘇暫微微頷首,先離開了。
——
下午一點。
沈千盞給蘇瀾漪打了個電話,告知她劇組有場務意外身亡。
蘇瀾漪問了問處理方案,見沈千盞都安排妥當,沒再過多關心,隻交代了一句:“要是家屬鬧起來,盡量降低負面影響。你代表公司撫慰撫慰家屬,以平息事情為主要目的,如果賠償金他們不滿意,我這邊可以再添十萬。”
她應該是在抽煙,短暫停頓了幾秒,呼出一口氣,問:“還有沒有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