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清梧卻在沉默之後抬頭問,“那我——那我可曾對你見死不救過?”
蘭山君一愣,本以為他會問他自己的生前死後事,卻沒料到聽見這句話。
她搖搖頭,心下動容:“不曾。”
鬱清梧:“那我可曾與你擦肩而過,對你的命運熟視無睹過?”
蘭山君搖頭,“不曾。”
她道:“你上斷頭臺的時候,我是第一次見你。但隔得太遠,你應是沒看見我的。我們也不算是見過。”
鬱清梧就道:“這樣啊……”
原來她說他們不是故人,也是真的。
隻是這樣的相遇,未免也太過於殘忍。
但幾瞬之後,他又輕舒出一口氣:“如此,我知道不曾對你犯下過罪孽,便也算是心安一些。”
蘭山君總是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他這片並不遮掩的愛意。
她張了張嘴,又閉上,好一會兒才問,“你不問問你自己嗎?”
人應該對自己的將來最是在意。
鬱清梧卻搖頭:“既然撞過天光,便應是無憾的。”
他笑笑,“隻是死在鄔慶川的手裡,到底心有不甘。”
蘭山君便定定的看向他,“我說過,若是最後咱們贏了,你下不了手,我便替你揮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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鬱清梧眼眸越發輕柔,他想,怎麼會有山君這般受盡苦難還如此堅韌良善的人呢?
他真是三生有幸,才有了今生的相逢。
但等抬頭看她,見她眉間眼裡盡然平靜,即便說起這些,也不曾起過波瀾,眸眼便又開始酸澀。
他想知道她的將來和生死。
他低聲問,“那你,那你是我死後多久……”
蘭山君:“第五日。”
“你死後的第五日,我被宋知味捆綁住手腳,直接送去了淮陵。”
鬱清梧的手慢慢緊攥起來,“他,是什麼緣由都沒有告訴你嗎?”
蘭山君搖頭:“一個字也沒有。”
於是隻能在無邊黑寂裡揣測真相。
為了能做個明白鬼,她恨過太多人,凡是與當年之事有牽扯的,她都恨,恨得讓自己面目全非。
她也日日夜夜都在自省,自省為什麼會被如此對待。
是把宋知味的妾室送去了莊子,是踩死過一隻螞蟻,是曾路過乞丐的身邊,卻沒有給過銀錢?
樁樁件件,她都責備自己。
直到第一個夏日來臨,她坐在那裡,突然頓悟了。
她不需要自省,自責,她隻需要恨宋知味。
把恨落在一個人身上,就好受多了。
她輕聲道:“在不知道那縷天光是故意留給我之前,無休止的自責和恨意,是最折磨我的事情。但能在那樣的折磨裡活下來,我又覺得自己極為厲害。於是,我更想活下去——我以為,我終究會活著出去。”
她說完,倒是有些松快感。
能把這些說給人聽,是她從未想過的事。
隻是抬眸看鬱清梧,隻見他一雙眼睛含著恨意,渾身顫抖,眼眶裡不斷湧出淚珠,她每多說一句話,他就多掉一滴淚,好似要哭死過去。
蘭山君怔怔看著他哭。
她自己都不曾這樣哭過。
怎麼會這般愛哭呢?
但有人為她這樣哭,她又覺得心口有一股奇怪的酸澀之感,帶動著她的眼眶紅潤起來。
鬱清梧瞧見了,頓時手足無措,他急急過去,卻又不敢走近,最後隻好伸出手,緊緊的攥著她的袖子,顫聲發誓道:“山君,我會殺了他——”
其他的,竟然一句也說不出來。
蘭山君隻覺得他顫抖的身子,隔著衣裳,又帶著自己的心都在抖。
她就說鬱清梧病了。生了病枝。
他以她的恨為恨,正在經歷她當年的恨意和痛楚。
她當年有多恨多痛,她是知曉的。正因為知曉,她才了解他顫抖的身子下,是有無數把刀在細細的磨著骨頭。
骨頭越磨越細,刀卻越發鋒利。
但再鋒利的刀,也砍不下他的病枝。
她並不願意他這樣。
她伸出手,伸出一根食指,輕輕點在他顫抖的手上:“別難過。”
她溫和笑了笑:“別難過,你該為我高興。我應該是熬過了一年的。我對得起老和尚養出的烈骨。”
鬱清梧就覺得山君的指腹好似有千層力氣,將他的悲戚都壓了下去,壓在心底,不見天日。
她就是這般苛待自己的吧?
就是這般將自己框進噩夢裡,什麼都不說,白日裡還要往前走去,告訴自己要歡愉。
他哭得更兇了,他攥著她的袖子不放,“我很難過——山君,我很難過。”
“從知道你被點天光的那一刻起,我也開始做噩夢了。”
蘭山君便被他弄得更加手足無措。
他為什麼能這樣在她面前直白的流淚呢?
他在外頭,也不曾這樣。
但她確實是不知道該怎麼回話的。她隻能掏出帕子,一點一點為他擦拭淚水。
她不再說話惹他哭,等他平靜了許多之後,她才轉了話題,好奇問:“我這種荒唐荒謬的事,你怎麼會信呢?”
鬱清梧:“剛開始也是不信的。”
他回憶道:“但我想起了那日——我想起那日,你說跟一個素未相識的婦人相遇,她告訴你,她曾經被點過天光,但你沒信——你不認真的聽,敷衍的應,後來,她死在破廟裡,便成了你的執念。”
他抬眸,認真的盯著她,“所以我就在想啊,就是再荒謬,我也是信的,也是不能敷衍的——我就怕我不信,要引得你出事。”
他的聲音低下去,情不自禁的又紅了眼眶。他連忙低下頭,但一滴淚還是砸下來落在了鞋面,嗚咽道:“那我這輩子還怎麼活呢?我應是活不下去的。”
他這般的話,讓蘭山君更加有些不知所措。她還是碰見鬱清梧後,才知道有人能跟她說這樣的話,能這樣……這樣的把自己心剖出來給她看,這樣的情深義重。
她是想要拒絕他這份心的。
她從未再想過還要有一段姻緣。但她看窗外,此時天很好,風很和煦,海棠花開得正豔,地裡的菜也很青翠——什麼都很好,他也很好。
本就是鐵骨錚錚之人,算起來,已經為她哭過好幾回了。
她曬在暖陽裡,突然就開不了這個口。
她久久無言,如此沉默,鬱清梧便生出一股惶恐,聲音更低道:“山君,對不住——我已經克制過了。”
蘭山君嘆息,“我知道。”
我看得見。
第63章 冰山高處萬裡銀(17)
小夫妻在書房裡面待得太久,還隱隱傳來哭聲——趙媽媽著急得要死!
她跺腳,說的也是:“要死,要死哦!”
竟然有了幾分錢媽媽平日的做派。
而後又提著早已準備好的食盒問:“還不能送進去嗎?”
錢媽媽一邊剝菜葉子一邊笑道:“你急什麼?男人會哭是好事,能哭得久,還是門罕見的本事。”
她擺擺手,叫趙媽媽安心,而後把菜葉子往菜籃子裡一丟,歡喜道:“老話說,烈女怕纏郎,鬱少爺哭得多了,說不得就能哭回屋子裡去——天底下願意哭的男人可不多。”
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山君腰杆太直,眼淚太深,就得讓鬱少爺這種人來配。
趙媽媽心裡還是偏向蘭山君的,遲疑道:“少夫人許是也哭了呢?晚間怕是又要做噩夢。”
錢媽媽就看看她,搖搖頭,“山君要是會這般放肆的哭,我就不擔心了哦。”
她抱著菜籃子站起來,“走,咱們不管。”
但剛走幾步,就見不遠處的書房門打開,蘭山君朝著她們道:“錢媽媽,我餓了。”
錢媽媽笑起來,趕緊和趙媽媽提著食盒過去,“來,吃去吧,不夠再叫我們。”
蘭山君哎了一聲,道過謝轉身進屋,將門關上,又彎腰把食盒裡面的菜端出來擺上。
天暗了下來,鬱清梧在一邊點燈。餘光瞥見這一幕,恍然想起在東宮時,太孫妃也曾這樣為太孫擺過飯。
他心中悸動,舉著燈過去,將燈放在案桌上,開始盛飯。
一人一碗。
兩人面對面坐下吃飯。
鬱清梧趁著筷子是幹淨的,試探性的給她夾了一筷子筍肉,“山君,你知道我是因何而死的麼?”
蘭山君本是沉默看碗裡的菜,聞言頓了頓,搖頭:“不知。”
她抱歉道:“我當時並不關心朝政……如今想來,我都不懂之前的自己,為什麼看不到宋國公府之外的人和事。”
年歲和見識,確實讓人自己拘束自己。
但是,“你的名聲不太好。”
她道:“我在宴席之上聽人說你結黨營私,貪權奪利,背叛師恩。”
鬱清梧便想了想,道:“這個罪名過於籠統,想來是沒有好的罪名給我,又急著殺我——我估摸著是皇太孫去世了。”
蘭山君皺眉,“但我當時並未聽聞太孫去世的消息。”
鬱清梧又給她夾了一筷子藕尖,“你可知,當年先太子去世,也是過了七日才傳出來。”
鬱清梧:“皇太孫若是還在,他們至少會給我編個具體的罪名,宋知味也不敢送走你。”
蘭山君之前也揣測過太孫敗了,但沒有揣測過他已然死去。她抿唇,失神片刻。
鬱清梧卻喊她,“山君,筍肉和藕尖很好吃。”
蘭山君回過神,便跟著吃了幾口。果然還不錯。
她心神一松,等吃完,又見鬱清梧換了一雙筷子給她夾菜,她連忙道:“我自己來。”
鬱清梧手一頓,將菜一拐彎,夾進自己的碗裡,道:“好。”
隻一個字,蘭山君就想,他可能不大高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