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真是一種奇怪的心緒。
他明明什麼都沒說,但她就是知曉。
她又沉默起來。而後就發現,鬱清梧就著最先夾的那一口菜吃了半碗飯,硬是沒夾第二筷子。
她心中便又遲疑——鬱清梧不哭的時候,其實蘭枝玉樹,風流醞藉,生就一副正人君子的面目。但正因為如此,當這麼一個人在她面前一低頭,便顯得她在欺負他似的。
她嘆氣,還是夾了一筷子菜給他,“你別可憐巴巴的。”
鬱清梧就笑起來,“哎。”
他說,“我沒可憐巴巴。”
“我就是這麼一個人。”
但蘭山君看著他彎起來的眼睛,抬起的頭,腦海裡閃過一句話:天晴月明,夜風和暢。
這便好了。
兩人吃完飯說起倪萬淵的事情。
鬱清梧神色凜然,“他這般一死,倪家也逃脫不了罪責。”
先有蘇老大人死諫,皇帝看著他往日的功勞上並未計較,彰顯了一番自己當世明君的氣度。但這不代表其他人還能去他的殿堂裡死諫。
有了一個,就有第二個,那他的名聲怎麼保住?
皇帝必須殺雞儆猴震懾其他人。
鬱清梧沉思:“倪家,不知道能不能救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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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道:“倪大人這個人,在兵部二十餘年了,其實還是做了實事的。隻是他不願意冒頭,也從不得罪人,一直默默無聞,以至於讓宋知味後來居上。”
蘭山君:“你想救他?”
鬱清梧點頭,“想救,隻是不知道好不好救。”
無論倪萬淵死諫摻雜著什麼陰謀,有哪些人參與其中,倪萬淵這個人是不曾錯的,倪陶也不曾有錯。
鬱清梧思索,“但一個人死諫,必定會害怕牽連家人。如蘇老大人這般都將蘇姑娘送出了洛陽城,倪萬淵為什麼敢不顧倪家這麼多人去死諫呢?”
蘭山君卻道:“鄔慶川……”
鬱清梧:“嗯?”
蘭山君:“鄔慶川,除了你我恨他,在國子監等學生眼裡,倒是頂頂好的人。”
“你應比我還知曉,他有一張出口就是大義的嘴巴。”
她道:“或許是鄔慶川承諾事後幫他保住一家人的命吧。”
鬱清梧眉頭越發沉下去,“這不是他做事的習慣。”
這裡面肯定還有什麼事情。
蘭山君也想不起來任何跟倪家父子有關的事情。
她與這家夫人們並不相交。
她遺憾道:“別人若有我這番機遇,說不得翻天覆地。”
鬱清梧卻正經道:“山君,任何一個世道,都不是靠一人前行的。但這個世道的一些人,卻因你的重回,已然越過越好了。”
如他。
他這個人,眼看就越過越好了。
他送蘭山君回去的時候,還是沒忍住問,“當初,你為什麼會選擇跟我這般的人成婚呢?我如今想來,你在知曉太孫跟你的關系後,應該能夠有更好的選擇。”
山君是個有手段的姑娘。她想跟宋家制衡,選一個好控制的男人,選一個好家世做底氣,其實也能達到自己的目的。
蘭山君聞言一愣,而後笑了笑,道:“彼時先是覺得我們命運何其相似,都該活下來。”
“但若是活不下來……”
“那不論誰先死,先死的人,應有一副棺木。”
她從他手裡接過燈籠,轉身要走:“我們上輩子,都不曾入土為安。若是能有一個墓碑,也是極好的。”
而如今……她腳步一頓,雖不曾回頭,但話語溫柔:“現在覺得,從你入我眼中那一刻,再沒有比你合適的人一起過日子。”
在死之前,是生。是生者一日一日的歡愉。
跟鬱清梧在一起,確實是歡愉的。
鬱清梧一愣,而後欣喜若狂,他跑去廚房逼著錢媽媽給他煮六個雞蛋:“您說得對,我已經爬過半座山了。”
還有半座山,他定然也要爬上去才是。
錢媽媽沒好氣的道:“都告訴你了,吃多了要不得!”
鬱清梧搓手:“要得的,天地之氣還得多一點好。”
他想來想去,今日山君沒有太過拒絕的原因,可能是他今早上偷偷吃了六個雞蛋。
錢媽媽就翻了個大大嗯白眼:“這都是迷信啦!鬱少爺,你真的是探花嗎?真的是朝廷的太僕寺卿嗎?”
鬱清梧堅信:“還是有一定道理的。”
錢媽媽:“那你自己煮呀!你又不是不會煮蛋!”
鬱清梧期期艾艾:“可您老人家是我和山君的媒人,您煮出來就是喜蛋。”
喜蛋喜蛋,功力翻倍。
錢媽媽:“……”
——
鬱清梧第二日上朝堂前被皇太孫叫住,私下叮囑道:“陛下怒火還沒消散,你萬不可多言。”
鬱清梧點頭應是,而後突然問,“殿下,若是陛下執意讓太僕寺出銀,您會如何做?”
皇太孫沉默,最後道:“你的生死,與我無關。你做不做,我都願意你試試。但必要時候……”
那句必要時候我不會保你的話,卻又說不出。
隨著相處,他已然做不到將鬱清梧看成單純的刀。
這是他的得力主將,也是他的妹夫。
他深吸一口氣,“總之,咱們走到這一步不容易,你不要意氣用事。”
他道:“我做事情前會想元娘,你做事前,也要想想山君。”
鬱清梧不置一詞,但在皇太孫離開之前突然道:“我不會意氣用事,我舍不得死,也很想活下去。”
“但,山君已經為我準備好了棺椁。”
皇太孫便知道了他的意思,他深吸口氣,閉了閉眼睛,點頭:“好。”
朝堂之上,皇帝果然發怒,斥責兵部尚書楊馗管束不力,罰俸一年,斥責倪家不忠不孝,該當滿門抄斬,斥責宋知味催收借銀太慢,斥責宋國公無用……斥責諸多人,最後把目光看向太僕寺,“如今朝堂無銀,鬱清梧,讓你規整戰馬,怎麼樣了?”
鬱清梧站出來,“回稟陛下,還未完成。”
皇帝不悅:“為什麼還沒有做完?”
鬱清梧:“臣在規整之中,發現竟有一部分馬匹雖上報冊錄,卻並不存在。”
皇帝一愣:“什麼?”
鬱清梧:“朝廷冊錄上的馬匹,難道就真的都在嗎?”
他躬身道:“陛下,這次大規整,就該徹底清洗一遍朝廷蠹蟲,將那些空吃馬糧的人都找出來。”
皇帝皺眉。
鬱清梧大聲道:“百姓沒有馬供給朝廷,隻能用銀子去買馬。可哪裡有馬賣呢?自然是地方上的太僕寺官員手裡。”
“百姓給五兩銀,他們拿了,卻不給馬,隻在名冊上空寫一筆。於是,銀子他們收了,馬是沒有的。”
“沒有馬,平日裡的馬糧便可以省出來,於他們而言,又是一筆進賬。”
“陛下,您想想,一匹馬的買賣和養育按照十兩銀子算,十匹馬是多少?一百匹馬又是多少?”
他道:“朝廷苦哈哈的省銀子,倒是他們賺得盆滿缽滿……陛下,此事必須要查清楚,刻不容緩。”
皇帝臉色鐵青,他向來看不上這些,也覺得水至清則無魚,有些事情並不需要絕對的無錯。
但此時鬱清梧一算賬,他心口就氣得很,“這群貪官汙吏,必須嚴懲才行!”
他都被逼著要銀子了,其他人怎麼能貪呢?
下朝之後,鬱清梧回太僕寺前被鄔慶川叫住。
他冷臉往前走,並不願意聽鄔慶川的譏諷。
鄔慶川卻道:“你不想知道倪萬淵為什麼要去死諫嗎?”
鬱清梧腳步一頓,而後笑了笑,“鄔閣老,您又來我面前逞威風了。”
鄔慶川卻不惱怒,而是點評他今日在朝堂上的論調,“你想用空吃馬糧的事情來拖延陛下讓太僕寺出銀的事情,這沒有錯,可是,你能拖到什麼時候呢?”
鬱清梧並不說話。
鄔慶川:“兵部如今還沒有銀子給邊疆戰士——你護住了那些牧民,但你可有想過,邊疆戰士又該如何自處?你不怕他們發生兵變嗎?”
他步步緊逼,攻其心志,“鬱清梧,若是因你固執而發生戰亂,無辜百姓和戰士死去,你如今護著的這些牧民,又有什麼用呢?他們難道會感激你嗎?”
“你這樣,不過是害死了更多的人。”
鬱清梧就從鄔慶川的話裡,窺探出了這麼多年大部分官員對太僕寺賣供馬的態度:他們是想犧牲牧民,來維持最多人的利益。
他們甚至覺得這是正義的。
他失笑,搖搖頭,看向鄔慶川道:“閣老真是太看得起我了。把天下興亡,都加付在我的身上。”
“我隻做我認為對的事情,至於軍餉……”
他還未曾說完,鄔慶川突然接口,“你是不是還盼著天下亂起來……你是不是以為天下亂了,換個人做皇帝,也許還是好事。”
鬱清梧眼睛眯起來,“鄔閣老,你這話太放肆了。”
鄔慶川卻笑了笑,沒有再說,而是道:“清梧,你的道,難道就沒有越走越偏嗎?”
他理了理袖子,“看見倪萬淵如此死去,你心中作何感想?”
“現在,國子監的學生應該已經圍著刑部開始為倪家喊冤了——他們如同倪萬淵一樣,不懼生死,隻為心中道義而亡,難道不比你高貴?難道不比你現在的苟且偷生高尚?”
鬱清梧聞言,“你到底想說什麼?”
鄔慶川就靜靜的看著他,“鬱清梧,不要假清高。”
“你與我,也沒什麼兩樣。”
鬱清梧就哈了一聲,仔仔細細打量他良久,而後搖頭道:“從前,我走的是徑,與閣老是歧路,我說不得誰對誰錯。”
“但現在閣老手上沾滿鮮血,我行的便是泾,與閣老是泾渭分明,對與錯,幾十年後,幾百年後,甚至是幾千年後……後人一看就知,你我誰對誰錯。”
他從不覺得自己不曾死諫是錯。
他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鄔慶川嗤然,“等你知道更多之後,希望你還能說出現在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