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道最後會怎麼樣呢?
皇太孫畢竟是皇太孫。鬱清梧不敢賭。
蘭山君聞言,眸光閃動,道:“今日太陽好,錢媽媽正領著人為我曬書,你的書房要曬曬嗎?”
鬱清梧搖搖頭,“不用曬。”
蘭山君又給他剝了一個雞蛋,“我聽錢媽媽說,你這半年買了不少書。”
鬱清梧手一緊,“是。朝堂太過壓抑,我便買了些話本看。”
蘭山君站起來,“我最近也想看看書——可能借給我翻閱?”
鬱清梧頭皮一僵:“好,我回去給你找一本。”
蘭山君點頭:“那你先吃,我去跟錢媽媽曬書。”
鬱清梧哎了一聲,又懊惱不已。
她剛剛提及宋知味的時候,他就應該多罵幾句的。但又怕說的多了,山君會察覺出來。
他甚至怕她已經察覺出來。
他回到書房,精心挑選了一本不涉及鬼神的風月之書,頓了頓,又放回去,拿了一本不涉及風月的衙門審案話本。
裡面都是有冤的報冤,有仇的報仇,十分大快人心。
蘭山君看著手頭的書笑了,她點點頭,“多謝你。”
等他走了,她拿著錢媽媽從書鋪掌櫃那裡拿來的貨單冊子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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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問錢媽媽,“這書冊子確實無誤?”
錢媽媽拍著胸脯保證,“肯定無誤,我上回在他那裡買了那麼多——書,可是大主顧!”
隻是,她好奇問,“你查他買了什麼書做什麼?”
別家的妻子都是查外頭有沒有人,山君卻查他外頭有沒有書?
真是奇奇怪怪的。
但她不識字,又看不懂這裡面的機鋒,急得抓耳搔腮,“他到底買了些什麼書呀?”
蘭山君:“一些……神神鬼鬼的書。”
——
宋知味被迫領了催債的差事,但這份差事實在不容易,沒幾天就成了眾矢之的。
鬱清梧作為提出這個法子的人,境遇也沒有好到哪裡去。
但他名聲一直不好,倒是沒人罵他。
宋知味便氣得在家裡發了大火,“我真是不明白,他這樣做想幹什麼!傷敵一千自損八百,難道真是條瘋狗?”
隨著他一日一日成為別人的調侃對象,一點一點在官場被壓著打,回來還要被母親嘮叨成親之事,他身上那種淡然如菊的氣質早已經去了一半。
宋國公便對他有些失望,道:“皇太孫一黨越發厲害,再繼續下去,便是另一個齊王。那麼此時,鬱清梧用你做刀去催債款,好處他也得了,陛下的忌憚也少了。至於百官的不耐?他應當也沒在乎。”
即便沒有此事,難道齊王和魏王一黨會放過他?
他嘆息道:“知味,既然已經入了局,便不要失去理智。你是你們兄弟之中最聰慧的,在局外的時候頭頭是道,怎麼現在不行了呢?”
宋知味便隻好收起怒火。但這筆銀子一直到五月還沒有催完——進了口的東西,怎麼會願意吐出來呢?
兵部眼看無果,便繼續上書去求皇帝給銀子。
齊王世子代替齊王入朝堂,很想做出一番事情來,便拉著鄔慶川等人商量解決的辦法。
與齊王不同,齊王世子對鄔慶川頗為和善,甚至敬重。他說起鄔慶川當年的風採,說起他的斐然文章,說起他對寒門學子的厚待,最後鄭重行禮:“我對閣老一向敬仰,還望閣老幫我。”
鄔慶川在齊王那裡受的不被重視的氣總算是順暢了。
他給齊王世子出了個主意,“朝廷無銀,百姓無銀,百官無銀,但是陛下有銀。”
天下最有錢的就是陛下。
齊王世子猶豫,“這般一來,陛下會厭棄我吧?”
竟然還真的動了這個心思。
鄔慶川詫異而笑,深覺齊王世子不像齊王多矣。
這樣的人比齊王好相處多了,他寬慰道:“我心裡有向陛下要銀子的人選,不會殃及咱們。”
齊王世子,“陛下會出這筆銀子?”
鄔慶川:“不會。”
齊王世子不懂了,“既然不會,那閣老此計是有什麼其他的說道?”
鄔慶川笑吟吟的道:“逼急了陛下,那朝堂就會亂起來。今日之局,自然也會破解了。”
齊王世子皺眉,“請閣老明言。”
鄔慶川:“陛下是個不願意變的人。”
他今年之所以會任由鬱清梧彈劾宋知味,穩住太僕寺的銀錢,便是想讓鬱清梧把戰馬歸整好,不讓兵馬落入他人手。
但他害怕的是兵馬,不是百姓賣馬,不是官逼民反。
鄔慶川笑著道:“如今太僕寺的戰馬統數已經進入尾聲,咱們隻要逼一逼,陛下便會又想到太僕寺,此事便解決了。”
齊王世子聞言卻不舒服。
他回去跟齊王道:“我以為鄔慶川會是一個有志之士,雖然換了立場,卻也有良知,但我怎麼看,都覺得他是故意用這招來逼迫鬱清梧妥協。”
齊王雖然被關在府裡,卻並不頹廢,他悠闲的喝了一口酒,教導道:“他本就是這般的人,隻是當年站在先太子和段伯顏的身邊,便顯得高大起來。”
齊王世子卻不願意簡單的定論鄔慶川,他道:“鄔閣老之前還是做過實事的。”
齊王瞧著他看,齊王世子摸摸鼻子,“父親,你看我做什麼?”
齊王嘆息,“我在想,我怎麼會生出像你這般的兒子。”
黑窩窩裡生出了個白鳳凰。
他拍拍齊王世子的肩膀,“你就等著鄔慶川去做吧,別插手便好。”
齊王世子無奈點頭,“是。”
元狩五十年五月中旬,兵部侍郎倪陶上了一封折子求皇帝撥銀,本是例常上折,皇帝隨意拿起,打算看完就扔到兵部那堆無休止求撥銀的折子裡。
誰知道剛翻看就氣得大罵:“將倪陶給朕帶過來。”
府兵到倪家的時候,倪陶不明所以,倒是他的兒子大聲道:“是我換了父親的折子,求公公帶我去見陛下!”
等鬱清梧知曉此事的時候,倪陶的兒子倪萬淵已經撞死在承明殿前。
鬱清梧背後冒寒氣,拿著誊抄出來的折子仔細看。
“兵部要銀,戶部無有,太僕寺無有,各處州府地方皆無有!”
“兵部一議挪借,而挪借盡矣。一議加派,而加派盡矣,一議搜刮,而搜刮盡矣……至於法已盡,路已尋,再無銀兩,戶部無可奈何,兵部無可奈何,朝廷無可奈何,白銀去何處?①”
“依臣愚見,天下白銀盡數都在陛下私庫。臣懇陛下,即日撥銀前往雲州,越州,青州等地……”
他閉上眼睛,一時之間,身心無力。他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一天,滴水未進。
蘭山君過來的時候,他打起精神應對。
蘭山君問:“可是自責?”
鬱清梧頓了頓,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他道:“宋知味也許跟鄔慶川聯手了。”
他心裡確實是愧疚的。鄔慶川是為了對付他才把倪萬淵這樣不懼生死的人引向這條路。
而如此急切的想要給他一個教訓,估摸著也是為了拉攏宋知味和宋國公府。
他聲音低沉道:“倪萬淵之死,有我的緣故。”
“這篇折子,寫得極好。他寫的話,也是我想說的話。鄔慶川用這樣的人,用倪萬淵的死,是想告訴我,我不配在他面前挺直腰杆。”
他如今這樣,也算是苟且偷生之人。
蘭山君就靜靜的看著他,突然道:“那時候,即便沒有你對付宋知味,也有過這麼一回事。”
鬱清梧本在沉思倪家的事情,聞言頭皮瞬間發麻,蹭的一下站了起來:“山君……”
蘭山君笑了笑,“你怕我嗎?”
她此時也算是不人不鬼。
她還記得鬱清梧說過,他是怕鬼的。
鬱清梧卻怔怔搖頭,“當然不怕。”
他怎麼會怕呢?
蘭山君便定定的道:“那我來告訴你,當時,鄔慶川應該也利用倪萬淵鬧事過。隻不過不是去撞承明殿,而是讓他帶著國子監的人鬧事。這事情被壓下來了,也沒有死人,所以我知道的不多,也沒有想起。”
“若是這般算來,那我也是罪人。”
鬱清梧就明白她真的已經揣測出自己知道她的過往了。
他驚恐道:“山君……我不是故意瞞著你的……”
蘭山君依舊靜靜的站在那裡,認真點頭:“我知道。”
他一直在克制自己。
她說,“但我也不能瞞著你……不能看著你這樣自責。”
之後會發生更多他們即便知曉將來也無法改變的事情。
“鬱清梧,我回來這麼久,經過這麼多事情,發現事事早有注定。愧疚不來,也幫扶不盡。”
鬱清梧便急急要再說,蘭山君卻看著他道:“你死於元狩五十七年冬,身首異處。”
鬱清梧神情一窒,喃喃道:“是嗎?”
蘭山君言語輕柔:“是。”
“據我所知,你也用這條命去撞過這座暗無天日的城池,想要撞出過一縷光來——鬱清梧,你並不需要為倪萬淵的死愧疚。”
“你也曾沒命過。”
第62章 冰山高處萬裡銀(16)
——你也曾沒命過。
短短六個字,讓鬱清梧頓時明白山君看自己為什麼總是帶著一股悲涼。
原來是憐惜他的命。
他呢喃問,“我死於元狩五十七年冬?”
蘭山君點頭,“對,元狩五十七年冬。”
她輕聲道:“那日大雪,不見晴空,我經過斷頭臺,正好看見鄔慶川親自持刀砍下了你的頭顱。”
當時情景,距離現在隻有七年時光。所以他猜到了,他不害怕,還願意相信,她便也願意坦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