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樹上悲傷的大喊:“我不想叫齊猛虎!”
而如今,除了妻子,已經沒人叫他這個小名了。
而如今,有一個姑娘,帶著他送的戒刀到了洛陽,叫山君。
山君啊……
他深吸一口氣,怎麼就這般巧呢。
父親對外是病逝,但其實自戕而亡。這個少有人知道。
舅祖父是聽了父親死訊吐血而亡。這個眾人卻都知曉。連他都覺得這沒有假。
但確實,他沒有見過舅祖父的屍體。
父親那般慘烈死去,皇祖父不忍心殺舅祖父,也是有可能的。
他心神不寧,卻不敢貿然派人去淮陵查,怕被皇祖父知曉。便隻能徐徐圖之了。
他愁容滿面,一口飯也吃不下去了。
若真是他想的那般,那這個姑娘就是舅祖父在淮陵養的。
他還需要護一護。
畢竟是叫山君的人,歸根究底,是有一份香火情在的。
他怔怔出神,太孫妃用手戳戳他,“是不是真出什麼事情了?”
皇太孫:“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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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事情卻不能告訴任何人。
那把刀應當隻有他認得出,她又是鎮國公府的人,隻要知情人少,暫且應當是無事的。
太孫妃心思大,從不多想。他說沒事就沒事吧,但她也有話說,“你這個人,就是太喜歡傷春悲秋了,如今兒子也像你,我倒是擔心得很。但兒子我能打一頓,卻不能打你。”
皇太孫隻好大口吃飯。
太孫妃收拾碗筷要走了。
兩人在一塊的時候,倒是不喜歡奴僕們伺候,什麼都自己來。皇太孫從小跟著她一塊做,而今很自覺的為她倒水喝。
太孫妃一口喝完一杯水,拍了拍他的手,“阿虎,你別想太多,舅祖父是個瀟灑之極的人,你這般時不時念叨一下他,他說不定還不自在呢。”
皇太孫點頭再點頭,等送了心大的妻子離開,又忍不住發愁。
沒曾想門又開了。太孫妃抱著被子進來,“咱們今晚就睡在這裡。”
行吧。
皇太孫笑笑,跟她一塊躺下。她抱著他,“你要不要跟我說一說你發愁的事情?說出來就好了。”
皇太孫就道:“我看上了一個人。”
太孫妃一巴掌拍在他的背上。
皇太孫猛咳起來,嘆息道:“是看上了一個臣子。”
太孫妃不好意思的笑,“誰啊?”
皇太孫靠在床上,“鄔慶川的弟子,鬱清梧。”
太孫妃:“你怎麼看上他了?”
皇太孫溫和道:“他適合做一把刀,無論是砍向鄔慶川還是砍向齊王叔,都正合適,我如今缺人手呢。”
太孫妃沉默起來:“那你也要對人家好點。”
她抱著丈夫道:“我聽說過他的事情,他也是個可憐人。”
……
翌日,鎮國公府,朱氏病了,蘭慧早早的趕過來陪著她。
三少夫人一是要管家,二是昨日那般的場面她都瞧見了,她在那裡,婆母怕是會尷尬,請安之後便走了,並不待在屋子裡。蘭山君肯定是沒來的,於是一屋子裡,就剩下娘兩個,朱氏又委屈的哭起來。
蘭慧心頭上了火,今日嘴角便燎泡了。母親一哭,她就攤手,“算啦,六姐姐也是氣頭上,那是她師父的遺物呢,你們拿了才去說,還要派人去壽府說,我聽著心中都不得勁。”
朱氏:“我那是怕了她呀,我又不敢不說。”
蘭慧:“既然不問自取,也當等她回來再說,怎麼還跑人家府上去?不就是想要她知道,您心裡是怕了她的。哦,你拿了人家的東西,還一副怕了你的模樣,不是純粹欺負人嘛。”
朱氏愣了愣,“我沒有這般想。”
蘭慧擺擺手,“但你是這般做的。”
她說,“昨天六姐姐拒絕我去她床上睡了。”
說起這個就愁,“我好不容易跟六姐姐親近些,如今又遠了。”
而且……
她說,“六姐姐這幾日,又或者說,從回到鎮國公府後,其實一點也不快樂。母親沒有發現嗎?她整個人……”
蘭慧比劃了下,“她整個人繃得很緊,像弦。隻要這麼輕輕一扯,她就要斷掉。”
朱氏嘆息,“可是,她的氣焰也太大了,此事本可以不鬧成如此的。”
蘭慧:“三哥哥沒有說六姐姐的身世吧?”
朱氏:“他能有那般傻?隻說是她有慧根,一個和尚見了歡喜,死後便把遺物給她了,戒刀隻是其中一樣。”
蘭慧:“那就好,我現在總算是知曉四叔的心情了。”
朱氏沒好氣看她一眼,低聲道:“我心裡還有愁緒呢。”
蘭慧:“什麼愁緒?”
朱氏:“她這般模樣,以後你三哥哥心中肯定是有疙瘩的。我在的時候,還能壓著你三哥哥以後幫扶她,她要是在夫家受氣了,至少有你三哥哥撐腰。”
“可她現在跟璋兒急頭白臉的,以後被夫家欺負了怎麼辦?我心裡就怕你三哥不幫她。”
她掉眼淚,“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哪裡就偏心你三哥一個,你們在我心裡都是一樣的。”
她拉著慧慧的手,“你跟你三哥哥好,等以後,若是你六姐姐需要幫忙,你就去跟你三哥說。”
蘭慧應了。她等母親睡著之後去,又去看六姐姐。正好瞧見壽府的錢媽媽送東西來。她上前問好,聽見六姐姐道:“慧慧,壽老夫人給你帶了些吃食。”
蘭慧知道是六姐姐在壽老夫人在自己面前美言了,感激道:“是,我也給老夫人做了個香包,勞煩錢媽媽待會帶回去。”
錢媽媽笑著道:“多謝您了。”
又看向蘭山君,“這是姑娘要的書,既然送到了,那我便回去了。”
蘭山君哎了一聲,跟慧慧兩個人親自送她出門。
蘭慧眼巴巴的道:“六姐姐,我能在這裡坐一會嗎?”
蘭山君有些為難,道:“我想看會書。”
錢媽媽是受鬱清梧之託來送段伯顏寫的文章。
她送蘭慧出去,“我知曉,你這段日子極難,既要顧好母親,又要顧好我,在你這個年歲來說,實在是難得。”
若是上輩子慧慧能與她這般好,她心中肯定歡喜。但於她現在而言,親情二字卻有些難以消受了。
她不願意傷了慧慧的心,笑著道:“你多顧著自己的事情吧,你才隻有十三歲呢。”
小姑娘操心太多,也不是好事。
蘭慧愣愣的被送到門外,好一會兒才紅了眼睛。
小丫鬟看著她這般,心疼道:“您一片好意,六姑娘也太過分了。”
蘭慧看她一眼,“閉嘴吧!”
她恨恨回去,決定再也不要理三哥哥了。
她這根本就是無妄之災。
這邊,蘭山君等她走後,才笑著跟趙媽媽和秦媽媽道:“我讀書的時候喜歡安靜,要是沒有大事,不必叫我。”
趙媽媽哎了一聲,擔憂的看她一眼,想了想,讓秦媽媽去院子裡面調教丫鬟們安靜些,她親自守在門外不讓人來打攪。
都是人心換人心的,從前她們雖然被夫人遣來照顧六姑娘,卻心還在夫人那邊。但一日一日過去,她們也能知曉六姑娘是真對她們好。
心自然就偏向了姑娘這邊。
昨日的事情,她也聽秦媽媽說了。秦媽媽向來嚴肅,不愛說笑,背後嚼舌根,但也說了句抱怨的話,“我們都不在——被遣走了。不然定然是要攔一攔的。”
這話不用說明白,大家彼此都懂。
趙媽媽嘆氣一聲,剛要抱著針線簍子過來給六姑娘做雙襪子,就聽裡面突然傳來茶杯碎的聲音。
趙媽媽趕緊轉身隔著門問,“姑娘?”
等了好一會,才聽見六姑娘道:“無事。”
趙媽媽心都提起來了,卻又不敢進去,隻好繼續守著門。
裡間,蘭山君站在一片碎瓷片裡,面無人色,手裡緊緊攥著那張紙,腰站得直直的。
是老和尚的字。
即便多年過去,但隻要看一眼,她還是能認出來。
驟然之間,她覺得頭越來越重,她艱難的伸出手將頭上的發釵都取下來,一樣一樣丟在地上,直至披發而立,她才覺得可以呼吸。
她怔怔一瞬,隨後方才一直出不來的那口氣便又成了戾氣,她眼眶一紅,咬牙壓低了聲音罵道:“該下地獄的狗東西!”
就是這樣點了她的天光嗎?
沒有點到老和尚的,就要來熬斷她的骨頭嗎?
是要看看她的骨頭有多硬嗎?是要看看老和尚養出來的人能撐到什麼時候嗎?
她氣喘籲籲,披頭散發,眼前已經被淚水模糊了,腰卻已經挺得直直的。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窗外突然透進了一縷光。
一縷,兩縷……
正午時分,春光正好。
蘭山君呆呆的攤開手掌,仰頭伸手向窗邊。
暖烘烘的。
照得人很舒服。
像她去世的那一天。
她緩緩回過神來,低頭看身邊,已經是一片狼藉。她茫然看了會,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摔碎的茶杯。
她蹲下去,將書放在腿上,雙手去撿碎瓷片,而後一滴淚掉在了依舊縈著茶水的瓷片上,濺起了漣漪。
蘭山君再忍不住,這麼多年,頭一回悶聲哭起來。
“師父——”
她哆嗦著,“師父,你不知道,我過得有多艱難。”
“你怎麼也不來看看我,幫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