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鬱清梧下值之後就去了鄔家。
先生給他買的宅子離鄔家不遠,他走過去,隻要一刻鍾就行了。他去鄔家,小廝們都叫他少爺。
不用排次序,不用加名姓。在鄔家,他就跟先生的兒子一般,僕從們都知曉。
先生見了他來,很是高興,道:“快些,我讓廚房做了你愛吃的炒肉,我也得了一壺好酒,你陪我喝一些。”
鬱清梧嗯了一聲,等到吃完飯,喝完酒,他才將一張紙給先生遞過去。
鄔慶川笑吟吟的接過,等看清紙上的字後臉色驟然一變,看向鬱清梧,“你怎麼會有這個?”
鬱清梧:“有人給我送來的。”
鄔慶川:“誰?”
鬱清梧:“不知道,就那麼送到了我的門口,丟在地上。”
他一直低著頭,都不敢抬頭看鄔慶川,問,“先生,信上寫,你與博遠侯府早有來往,這是真的嗎?”
鄔慶川起身,將窗戶關緊,久久沉吟,看向鬱清梧。
他道:“是真是假,重要嗎?”
鬱清梧緩緩吐出一口濁氣,突然慘笑一聲,“為什麼不重要?瑩瑩的命,阿兄的命,為什麼在先生的口中,就成了不重要呢?”
鄔慶川並不生氣。他知道,隻要回到洛陽,就遲早會有這麼一天。
他坐下來,“你來問我的時候,想來已經就信了紙上所說。”
Advertisement
他道:“清梧,我其實還挺高興的。”
鬱清梧抬頭看他,隻見先生笑著道:“你要是一直不懷疑我,一直信我,我才傷心。”
“畢竟,你是我養了十幾年的孩子,我還是希望你聰明一些才好。”
他將手裡的紙一點點折起來:“你父母雙亡,在族中備受欺凌。六歲那年,你就碰見了我。你極為聰慧,過目不忘,文章看一遍就能記住,當時我就在想,你將來肯定能有一番大作為。”
“我當時雖然被貶蜀州,但心中依舊有一番大志向,想著我即便死在蜀州,也要有人傳承衣缽才行,便收了你為徒——至今,我依舊不曾對你失望過。”
他感慨道:“清梧,你很好——很好。你聽話,勤學,從不妄自菲薄,也不驕傲浮躁,你實在是學得太好了,看著你一臉清正的為天下,為百姓,我便想起了故人。”
鬱清梧怔怔開口:“故人是誰?”
鄔慶川:“折太師,先太子,段伯顏。”
他心中浮起一股十餘年都退之不去的酸楚,輕聲道:“可是清梧,這個世道——我用了一輩子才看清了這個世道,它並不公正,也不清白。”
“吏部官員冗雜,軍政混亂不正,戶部早已虧空,百姓苦不堪言……這已經不是我們能改變的了。”
鬱清梧蹭的一聲站起來,“可是先生,你教過我,即便貪官橫行——”
鄔慶川一口打斷他,“不是貪——不是貪。”
他靜靜盯著這個得意門生道:“清梧,不是貪,是昏。”
鬱清梧驚得出了一身冷汗。
鄔慶川神情卻越來越平靜,“昏之一字,遠勝於貪。如若不然,為什麼這麼多年世上還是如此。”
鬱清梧喃喃道:“可是先生,即便您改了志向,也不能跟博遠侯府……”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頭也越來越低,幾乎是哀求道:“四年前,你沒有收到過阿兄的信,對嗎?”
鄔慶川頭側了側,“沒有。”
“去年,您手裡是不是有林冀殺害阿兄的證據,卻沒有給我?”
鄔慶川轉身:“沒有。”
鬱清梧久久沒有回話。
鄔慶川也不知道他信了沒有,剛要開口安慰幾句,就聽他問,“這麼多年,先生為什麼不告訴我,您心志已變的事情?”
鄔慶川沉默起來。
他想,有過很多個機會,他都能告訴清梧的。
但他開不了這個口。
這個孩子啊,自小就聽他說從前,聽他說天下,百姓,他長成了自己最想要的模樣,長成了鬱鬱蔥蔥的梧桐樹。
他便不忍將他的樹枝砍斷,將他的根拔出來讓他重新長。他不忍開這個口。
於是一拖,就拖到了今日。
直到今日,他還是不願意直接跟他說,“你拋卻過往重新來過吧,你跟著我一塊跟那些你想要除去的人做事,我們必定能夠在洛陽之中站穩腳跟。”
他做不到。
他甚至期待著,清梧能夠堅定的站在過去那裡,站在他的對面,終究有一日來告訴他:“先生,你是錯的。”
可是這太苦了。他走過那條路,他知道那有多苦。
他又不忍心他去做。
他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清梧,我不願意逼迫你。是去是留,你要自己決定才是。”
鬱清梧來之前其實已經做好了準備,但來之後,還是被先生一句話說得回不過神來。
什麼是去是留,什麼自己決定。
他抬頭,“先生,你告訴過我,這條路雖然艱難,但有我陪著你,即便前路險阻,你也是不怕的。”
“我雖然不曾跟先生說過這種話,但是我所作所為,都應告訴了先生,即便前路險阻,但因有先生在,我也是不怕的。”
鄔慶川聞言,不免心痛,但還是厲聲道:“什麼是路?”
“能並行三輛馬車的才叫路!”
鬱清梧怔怔,抬眸看過去。
鄔慶川:“能並行三輛馬車的是路,能並行兩輛馬車的是道,能過一輛馬車的途——而清梧,你要走的不是路,不是道,甚至不是途,是徑。”
不能通馬車的叫徑。
他哀聲道:“荊棘小徑,已經布滿了前人的鮮血,你還要走嗎?”
他聲音低下去,似乎是說給鬱清梧,也似乎是說給自己聽:“難道是他們的鮮血不夠多嗎?難道是他們的鮮血不夠熱嗎?為什麼他們都走不出來一條路,卻要我們走出來。”
鬱清梧卻已經回過神來了。他站得直直的,沉聲道:“可是先生——是你教我,正因為他們走不出來,所以我們才要繼續走。”
他想起瑩瑩,想起阿兄,想起這些年的一點一滴,慘然道:“先生,無論是路,還是道,又或者途,總會有兩個方向,這叫歧。”
他挺直腰,聲音顫抖:“恐我與先生……已有歧路。”
人生南北多歧路,君向瀟湘我向秦。
第21章 偏我來時不逢春(21)
鬱清梧沒有從先生買給他的宅子裡搬走。
他依舊住在那裡,也依舊在翰林院見了先生就打招呼,笑著喊先生。
鄔慶川瞧了,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既覺得他長大了,總算是有了“外欲混跡”之氣,沒有撕破臉破。但又有一股酸澀,隻覺得鬱清梧是在用自己教的本事對付自己,頗有幾分惆悵。惆悵來惆悵去,便來找壽老夫人談心。
“嫂嫂,你說,我是不是做錯了?”
他端著茶悵然問,“清梧最後會想通嗎?他這時候還年輕呢,再過幾年說不得就要後悔了。”
他不就是後悔了嗎?他就是後悔太晚了,所以才蹉跎至今。
他嘆息道:“我總是想,若是當年我依舊是個紈绔該多好,就不用想這些事情了。”
“這些話,我也沒有別處可說去,隻有嫂嫂這裡可以說一說。”
壽老夫人翻了個白眼。
送走他,又收到了朱氏的帖子,說要上門來拜訪。
錢媽媽翻了個白眼。
她陰陽怪氣的道:“哦呦,她來做什麼?我看啊,準沒好事!”
壽老夫人最近的精神不好,並不願意招待,但還是點了頭,“到底是山君的母親,我總是要顧念些的。”
她想了想,道:“清梧最近不來我是知曉的,他如今哪裡還有力氣兼顧其他?但山君怎麼也不來看看我?”
今年又老了一歲,壽老夫人總覺得自己的壽命快盡了。人到這時候,便格外喜歡合眼緣的小輩,也怕孤寂,尤其愛他們的年輕和熱鬧。
錢媽媽:“過幾天不是宋國公府的賞花宴嗎?她今年十七歲啦,正是說婆家的時候,朱氏肯定是要為她打扮一番的。”
姑娘家打扮,那要做的事情可多了。
“從頭面,到衣裳,哪樣不要花心思去選?花時間去做?”
壽老夫人笑起來,“我倒是忘記了這一點,我那裡不是還有幾套頭面嗎?便送去給她吧。”
錢媽媽眼睛轉起來,“還是算了——這頭面你以後再給吧。”
她坐下來擇菜,“老夫人,咱們上回說的事情你覺得怎麼樣?”
壽老夫人記著呢。
她嘆氣,“本是要問清梧的,但最近他跟鄔慶川……這讓我怎麼問?”
錢媽媽:“再是天大的事情,娶媳婦這事也得排在前頭去!”
她將菜葉子丟進簍子裡,“若不然,錯過了這麼一兩月,就沒有這個人了,等他回過頭來的時候,山君孩子都有幾個了!”
那該多遺憾啊。
她老人家想想都心酸。她道:“要是他一點意思都沒有就算了,但我瞧著,他還是有點心思的。不然又是送書又是送銀子的——”
她從懷裡掏出十兩銀子,“咯,剛拿的俸祿,都送來了,一文錢不剩,託我給山君送過去呢。”
還沒娶媳婦,就已經交家用了。這讓錢媽媽更覺得他和山君是相配的。
她掰著手指頭算,“都是蜀州的,無論是說官話還是淮陵話都聽得懂,身高也正好,清梧生得高,普通的姑娘家站過去就矮了些,但山君卻高挑得很。”
“清梧帶著一股書卷氣,山君眉眼英氣,嘿,還很互補。”
“最重要的是,他們能吃到一塊去。”
壽老夫人笑著道:“你既然有心做媒人,便去說合說合。”
錢媽媽:“我自然要去的。”
但沒等她去找鬱清梧,朱氏來找壽老夫人做媒人了。
她道:“您老人家多掌掌眼,看看能不能與她說個好人家?”
她紅著臉道:“若是當年,就是我不出門,也有無數人來求親。但如今鎮國公府是個什麼光景,您也是知道的。且我娘家也落魄了,我想嫁個女兒回去都不行。”
壽老夫人安慰道:“姻緣二字,講究一個你情我願,還是要看山君喜歡什麼樣子的郎君。”
朱氏:“她一個沒經過事情的姑娘家能知道什麼?還得是您掌眼才行。”
壽老夫人沒有一口回絕,也沒有答應,而是道:“你讓山君來我這裡一趟,我問問她的意思。”
朱氏哎了一聲,又羞澀道:“前陣子,她還與我鬧脾氣呢。”
壽老夫人活到這把歲數,哪裡還不懂她的意思,道:“是嘛?我怎麼不曾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