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氣得胸口痛,眼眶紅潤起來。
蘭慧見兩人如此,想要開口調和,卻被三少夫人攔住了。她朝著貼身婆子使了使眼色,讓人去請婆母過來。等回過神,就見祖母卻突然盯著六妹妹道了一句:“若我非要如此呢?”
三少夫人頭疼起來。她原本以為這個家裡最難相處的人應是從鄉野回來的六妹妹,結果六妹妹懂事有禮,祖母卻是這個樣子。
她隻能去看六妹妹,想著她低頭,先讓此事過去,其他的事情等以後再說。卻又聽見六妹妹說:“祖母,天下沒有這般的道理。”
三少夫人心想,完了。
兩人都不是省油的燈。
果然老夫人怒道:“我是你祖母,便是這個家的道理。你大伯父和二伯父戰死沙場……”
蘭山君依舊神情平靜:“可是外頭四百八十寺,祖母難道都要夷為平地麼?”
老夫人不可置信,“什麼?”
十幾年了,自從兒子死後,隻要她提起死去的兒子,人人都順著她,還是第一次有人這般頂撞她。
她怒不可遏:“跪下!”
又是這兩個字。
蘭山君深深嘆了一口氣,好似聽見了什麼無理取鬧的話。
她坐著沒動。
且有些怔怔出神:這就是她當年每每想起就委屈的事情麼?
這還真是……她搖搖頭,隻覺得自己大了還是有些好處的。
Advertisement
蘭慧坐在一邊目瞪口呆,但這段日子六姐姐一直都是溫柔乖順的模樣,對她也是笑盈盈的,母親又常常誇贊,貿然這般,她便先在心中替她說起話來。
祖母未免也太霸道了些。
無論怎麼樣,逝者為大,何必要逼迫人家改了信奉呢?
等朱氏過來的時候,她便先去外頭等著,見了人就急急道:“母親,這也怪不得六姐姐,她隻是性格倔了些,不懂得變通罷了。”
若是她,便先答應著,辦不辦是另外一回事了,必定不會當場起衝突的。
朱氏聽了慧慧如此說,心裡也有數了。於是進了屋,先將人拉著站在自己身邊,訓斥幾句,“怎麼敢跟祖母爭執?”
又看著老夫人,“母親,她還小呢,又從蜀州剛回來,不懂事,你萬不可跟她置氣。”
老夫人還是給朱氏面子的,怒氣忍下去,隻道:“看著乖順,卻有一身逆骨。”
蘭慧松口氣,以為這般就可以了。她就去看六姐姐,卻見她眼神奇異,遲遲不動,似乎在努力回憶著什麼。
蘭慧納悶,就見祖母突然落淚,對母親道:“當年,你大哥和二哥去戰場,我就不同意。蜀州蠻夷,實在是罪該萬死!”
僅這麼一句話,母親就猶豫起來,臉上也浮現出悲慟之色,牽著六姐姐的手去了一邊。
她聽不見,卻見六姐姐的臉上神色越發古怪。
她心中犯了嘀咕,便忍不住湊過去聽,正好聽見母親勸誡道:“即便有所不願,但你是小輩,她是長輩,長輩讓跪,也該跪下,怎麼能任性妄為呢?”
朱氏拉著蘭山君的手,輕聲道:“你從淮陵回來,一口蜀音,你祖母何曾怪罪於你?她退了一步,你也該退一步。”
她說,“山君,你別倔,我這段日子耗費心血教你道理,不是讓你來對付家裡人的,你萬不可讓我失望。”
話音剛落,就發現蘭山君恍然大悟一般看著她。
繼而聽見她喃喃點頭道:“確實。”
她感慨出聲,“母親,我當初……我確實……最怕你對我失望了。”
所以你說跪,當年的我即便再委屈,也是會跪的。
原來是這樣跪了下去。
這樣跪下去,老和尚的生恩她保住了,養恩也還了。
兩邊都齊全,隻有她自己兀自委屈,便跪著哭了起來。
她一直是個擰巴的人。對於母親,她尤其擰巴。
這跟母親的性子也有關系。她雖也是高門主母,但城府不深,臉上藏不住神情。所以即便是十六歲的她,也能從母親的臉上窺得一二心思——尤其是品論她在淮陵種種不得時宜的習性。
不是嫌棄,也不是厭惡,而是兩者之外的瞧不上。
母親也不是不喜歡她,她是不喜歡她在蜀州那段經歷。
這於世家出身的母親也許是順理成章,理所應當的事情,但她當年卻猶如一隻擰成麻花的炮仗虎,心思敏感,又因自小沒有母親,對母親很是在意。便越是在意,越是介意,於是總要尋幾句話刺過去,刺得母親直哭。
有理也成了沒理。於是隻能跪下去。且跪的聲音越大,越痛,她可能還最痛快——這般就顯得她的自尊和骨氣多一些,也能讓她日後在母親面前說起此事的時候更理直氣壯。
——實在是愚蠢。
如今想想,這也是吃了沒有學識的虧。因為不會講大道理,便隻能通過不甘示弱的頂嘴和跪下來達到自己的目的。可糟糕的是,母親卻會講道理,更糟糕的是,她還挺吃母親講的這套道理。
她搖搖頭,第一次沒有依著母親的意思跪下去,而是神情不變,對著朱氏講出上輩子不懂說的道理,“難道母親也覺得我生於蜀州,長在蜀州是我的過錯麼?所以連祖母不曾因我說蜀音而怪罪,我便要感恩戴德了?”
“難道大伯父和二伯父戰死在蜀州,蜀州人便連活也不能活了?”
“難道祖母信奉道祖,就要全天下的人都跟著信奉了?”
她說著說著失笑起來,“或者說,母親也覺得祖母要將我師父挪去道觀裡供奉是對的?”
她微微嘆息,“母親,你明明也知道,換個人來,祖母就不敢說這種話了,即便要說,也是在道觀裡多點四盞燈,兩邊祭拜,而不是讓我直接挪了長明燈過去。”
她說到這裡突然抬頭,一雙喜惡分明的眼睛靜靜的看著朱氏:“——我長在市井之中,自小貧困,需看人眼色討一口飯吃,自然懂得人心高低。”
“我自然也懂得,這是祖母欺負我不敢反抗,也是看準了母親不會幫我。”
而後頓了頓,自嘲一笑,道:“——畢竟在路上,你踢了一腳乞丐,誰也不會管。”
蘭慧在一邊聽得已經湿了眼眶,完完全全站在了六姐姐這邊。朱氏下意識要反駁,卻又啞口無言,更有些羞愧,面上也下不來臺,她隻能溫柔勸誡道:“你這個孩子,實在是想多了,你祖母沒有那個心思。”
又說,“這事情其實簡單得很,隻要你低個頭,認個錯就過去了,何必要僵持著,你是小輩,跟你祖母作對能有什麼好處?”
她說完這句話,本以為蘭山君會再次說上幾句,她都做好繼續勸說的準備了,結果卻見她怔怔半晌,突然輕笑了一聲:“好吧,我還是不討母親的喜歡。”
她以為二十六歲的自己來活十六歲,母親是喜歡的。但上輩子的母親就不喜歡她的二十六歲,這輩子怎麼可能突然就喜歡上呢?
好在二十六歲的她已經不是那麼介意母親的歡喜了。她便笑了笑,回道:“雖沒有好處,但也沒有壞處。”
至少是沒有憋屈得跪下去,委屈得回去哭了。
朱氏便久久的盯著她,而後唉聲嘆氣,“山君,我原本以為你言行溫和,是個柔婉的姑娘,今日一瞧,你這脾性倒是倔得很。你如此犟,不會低頭,將來肯定要吃虧的。”
第10章 偏我來時不逢春(10)
這句話在她出嫁之前,母親也曾對她說過。
如此看,她這個性子,也算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蘭山君唏噓一聲,倒也不糾結。她想,倔有倔的好處,不肯低頭也有不肯低頭的妙用——不然在淮陵的時候,她熬不過一月就要自裁了。
她這般不願意去道歉,朱氏也沒有辦法,隻能先叫人回去。蘭山君本備著話來回母親,避免她關著自己不準去博遠侯府拜壽,結果母親什麼話也沒有說,也照常讓人給她準備去博遠侯府的衣裳,隻是對著她長籲短嘆。
蘭山君懂她的神情。
這是為難怎麼教導她。
她之前經常在母親的臉上看見。
但隻要能出門就行了。她這段日子學世家譜,一邊看一邊暗暗跟十年後做對比,發現世事無常,起起落落,十年後在陛下那裡得臉的如今還有些不起眼,往後抄家滅族的現在卻還花團錦簇一般。
她的心思就活絡開了。
她需要找些幫手。尤其是跟宋家往後不對付的幫手。
想要找到背後的真相也許不難,但若是想殺宋知味,想殺幫兇,光靠她一個人是不行的,還需借力打力。
她有了念頭,便請三少夫人來說如今各家的事情——太多年了,她忘記了許多事和人。
她本是要請母親的,但母親這幾日卻抹不開面子,一直避著她。
倒是跟上輩子有些相同。
不過可能是因著她這輩子沒有罵祖母死老娘們多作怪,蘭慧和三少夫人竟站在她這邊,蘭慧更敢說一些,對朱氏直言道:“六姐姐隻是不懂變通罷了,但是她也沒錯啊。”
她微微不滿,“這次是祖母不對。再是要咱們虔誠信奉,也不能讓一個和尚的長明燈去道觀裡點著吧?”
朱氏:“這是不對,但她也該暫且先應著,等以後再說,至少等我回來再說。”
慧慧:“這是母親教導我的法子——六姐姐又沒有受母親教導。直來直去,恐是那位方丈教導的,母親,這是沒辦法的事情,誰讓六姐姐是他養的呢?”
朱氏:“可她骨子裡是這般的性子,即便披張皮在身上掩藏著,以後還是要吃虧的。”
她嘆息,“她是痛快了,我還要去你祖母那邊勸慰呢。這個孩子啊,她還沒有為人母,不知道做母親的失去孩子的痛。”
她說著說著哽咽道:“當年她‘死’在蜀州,我也是恨蜀州人得很,我能理解你祖母。”
在這上面,她跟婆母同仇敵愾了十幾年,突然之間,她的女兒回來了,婆母的兒子卻永遠回不來,她對婆母,還懷著一種同情之意。
慧慧便沒有再說了。祖母對她很好,母親似乎也沒有錯,但六姐姐更沒錯。
她不知道怎麼辦。
於是祖母那裡去撒嬌一番,彩衣娛親,六姐姐那裡也去得勤快。
而後發現,動靜皆宜四個字最能形容六姐姐。
她喜歡靜靜的坐在窗戶邊看世家譜,一筆一劃寫下了許多人的名字。她神情平緩,眼眸專注,很是好看。
但動起來也很好看。她練刀的時候尤其鮮活,還帶著一股殺氣,遠勝三哥哥那個花架子。
她實在是太喜歡六姐姐了!
但六姐姐待她卻不是很親近,反而跟三嫂嫂更好一些。兩個人經常說些外頭的事情,她過去聽了幾嘴,回來勸慰母親,“六姐姐很努力的去學洛陽世家的東西,我估摸著,如今無論哪家報個姓氏出來,她就知曉祖宗源頭了。”
這是想快些適應新身份。
朱氏聽後心軟,便去看望蘭山君。結果見她好像絲毫不曾有過爭執一般,說話溫順有禮,一聲聲母親叫著,心中又有些不舒服。
她跟慧慧說,“山君秉性直倔,卻城府頗深。且我總覺得……她心裡好像藏著事情一般,不像一般的十六歲姑娘。”
她擔憂的說,“恐生事端啊。”
蘭慧撇嘴,“母親想太多了,六姐姐跟祖母起爭執,於是幹脆不去祖母那邊,面上功夫都不做。她喜歡母親,即便母親不幫著她,但也一句一句喊得好。難道這就是城府頗深了麼?這明明是一條筋。”
朱氏嘆口氣,認為她還小,不懂這些。又摸摸她的頭,“無論怎麼樣,明日博遠侯家的壽宴,你要跟在你六姐姐身邊,別讓她一個人待著。”
她道:“她的世家譜背得再好,知曉各家再多,到底沒見識過這種地方,萬一說錯話了怎麼辦?我如今就怕她跟人起爭執。”
也怕人知道她的過去。
鎮國公府已經落魄了,可不能再給人添上談資,讓人恥笑。
蘭慧知道母親的心病。自從她們家敗落之後,母親總想讓他們在外面光鮮一些。她點頭道,“母親放心吧,我心裡有數。”
另一邊,三少爺也回了府,一回來就問妻子蘭山君的事情,“她今日沒鬧什麼事情吧?”
三少夫人在一邊看書,聞言將書放下,過去給他取外衫,“能鬧什麼事?這事情本也不算她的錯。”
兩人正是新婚夫妻,蜜裡調油的時候,她有些話也是敢在丈夫面前說的,“祖母確實……怎麼能強求呢?”
她小聲道:“祖母其實是在欺負六妹妹剛來家裡,還沒有熟悉,不敢拒絕。”
這般的小心思,眾人心裡都是有數的。
誰知道碰見了刺頭。偏六妹妹有理有據,還說到點上了。這幾日,祖母也不見六妹妹,隻覺丟了臉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