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斯最近出了個不大不小的產品安全性方面的問題, 加之考慮到為新業務線宣傳的鋪路, 便重新找了一家營銷咨詢公司。
談玟是對面的團隊負責人, 半小時前, 徐行知結束一個會議, 接到她的電話。
他合上策劃案, “一些細節方面的問題我明天會讓助理和你溝通,辛苦談小姐這麼晚過來。”
“不晚。”談玟挑唇,“十點多而已,工作到半夜是我的常態。”
徐行知笑了笑:“抱歉,不是我的常態。”
“那就隻此一次,下不為例。”談玟細長的指甲轉了轉酒杯,“其實也可以不聊工作的,這家酒店的雞尾酒很出名,我們可以吃點夜宵。”
她是個很漂亮的女人,也很懂得用最漂亮的語氣說話。可惜時間太晚,徐行知已經喪失敷衍她的耐心:“談小姐自便。”
談玟還從沒遇到過這麼不給她面子的:“外面暴雨,你去哪兒?”
徐行知拎起西裝外套,淡笑:“女朋友在等,抱歉,失陪。”
離開酒廊,他臉上的笑瞬間變淡。
外面暴雨如注,新聞播報交通困難,雨至少還要再下兩個小時。
徐行知打算在這間酒店住下,乘電梯前往一樓開房。等待前臺辦理的時間裡,他手裡的信用卡心不在焉地敲著大理石臺面。
身旁,有對情侶也在辦入住。
黏黏糊糊的私語飄進耳朵,女生撒嬌:“最後一晚了,我明天就要走了,怎麼辦啊……”
男生低頭親她:“親愛的,下個月我課程結束飛過去找你。”
“那還要好久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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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
“先生。”前臺雙手遞上房卡,“您的入住已經辦好。”
“謝謝。”徐行知頷首,從錢包中抽出幾張小費放下。
那對情侶也拿到了房卡,牽著手上樓。
徐行知落後他們半步,接起手機屏幕上連雲打來的電話。
“行知,你在哪裡?”
他看著房卡報出了酒店名字。
“你今晚不回來了?”連雲微訝。
“在下雨。”徐行知語氣疲倦,“懶得等雨停了。”
“那也好。雨夜危險,你就在酒店休息吧。”
徐行知“嗯”了一聲。
他一貫話少,連雲也不在意,繼續說自己的:“清央明天上午的飛機,是你回來送她,還是我讓司機送?”
酒店大堂運作著除湿系統,用的香氛是豆荚木棉混合青檸檬,淡淡的清新溫暖感。
徐行知沒說話,片刻,“讓司機送吧。”
“你有事?”
他不置可否。
“好吧。”連雲輕嘆氣,“她等你很久了,知道見不上,估計要失望。”
“等我幹什麼?”
“她——”
連雲頓了下,話鋒一轉,語氣忽然變得認真好奇:“行知,媽媽問你一個問題,你得如實回答。”
徐行知漫不經心轉著房卡:“什麼?”
“你輟學之前那幾個月,一直拿公寓裝修和布置問我女孩子的喜好。你當時不是跟媽媽說有人要過來讀書嗎,後來為什麼不了了之了?”
“行知。”連雲問,“是不是清央?”
房卡在指間微彎。
徐行知:“她跟您說的?”
“媽媽猜對了?”連雲笑,“當然不是,你們裝的好好兄妹,清央怎麼會主動跟我說這種事。”
“媽。”
“你要是真不想讓我看出來,就別帶她過來。”
連雲說:“語言和行為可以作假,親疏和肢體語言是騙不了人的。你們倆在我這兒別扭了這麼多天,到底在想什麼?”
徐行知一時竟無話可答。
他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在連雲和周秉誠面前遮掩,這兩個人摸爬滾打大半輩子,對什麼都洞若觀火,遮掩不過是徒勞。
“清央明天就走了。”連雲提醒。
“我知道。”
她本來早就該走的,是他那晚瘋了,找了兩個人去堵她,把她逼得不得不向他求助。
他能畫地為牢地困她幾天,卻不能把她困在這裡一輩子。
徐行知垂眼,看房卡邊沿在掌心壓出深深的紅痕。
“還有一件事,媽媽可能要給你道個歉。”連雲輕頓,“清央下午不小心碰倒了角櫃,我跟她說了你當年輟學的事。”
“她的反應不太好,從下午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到現在。”
“我問她怎麼了,她說她等你回來。”
-
十一點半,曼哈頓區雨勢漸小。
一整天的暴雨徹底將夏天的餘熱洗去,車輪碾過林道間落滿的綠葉,徐行知關了車門,沿著昏黃夜燈走上樓梯打開入戶門。
深夜寂靜,連雲和周秉誠早已睡下。他踩著地毯上樓,左邊第一間便是沈清央的房間,門開著,揿開燈,裡面空無一人,隻有她的行李箱好好地立在牆邊。
徐行知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眉,轉身推開隔壁房間的門。
黑暗裡一點紅玉髓暗芒,貼著那人雪白的手腕。她窩在落地燈下的黑色單人沙發裡,雙臂抱膝,臉埋在胳膊裡,黑發散了滿肩。
他站在門口,亮起房間的燈。
地板上驟然晃起亮光,沈清央慢吞吞抬頭。
一道颀長身影投落在廊燈下。
明明上午才見過,她卻有些恍然,突兀地想起半年前春寒料峭,他回家她去開門,同樣清絕淡漠的眉眼。
“……”她動了動唇。
關上門,徐行知走進來,彎腰打開那盞落地燈,他瞥到她膝蓋上一團淤青。
“怎麼弄的?”
沈清央後知後覺低頭看了一眼,聲音有點啞:“下午不小心撞的。”
他沒說什麼,出去了一趟,再回來時手裡拿了一瓶噴霧。
沈清央把腿放下去,微微卷起裙角。
噴霧噴上來,冰冰涼涼的氣霧,瞬間消化了已經有些麻木的痛感。她伸手輕碰,模模糊糊的水膜感。
徐行知把噴霧放到抽屜裡,餘光瞥到她手裡拿的照片相框,伸手去拿。
沈清央拽住。
四目對視,她眼眶微紅。
“為什麼不告訴我?”
徐行知微頓,稍一用力抽走相框丟進抽屜。
他俯身,把她從沙發上抱起來:“很晚了,睡覺吧。”
卻在剛碰到人的時候停身,沈清央兩隻胳膊摟上來,溫熱的眼淚瞬間浸湿他脖頸肌膚。
她並非情緒脆弱的人,相識二十多載,這是她第二次在他面前掉眼淚。
第一次已經是很久遠之前,彼時沈清央還在上高中,無緣無故缺課了一天,老師打電話到家裡,徐教授才得知小姑娘竟然沒有去上課。
徐教授抽不出空,隻能拜託徐行知去找。
他最後在景山公園找到她。
冬天天色蕭索,陰風刮著落葉,她竟然也不怕,一個人坐在那兒,在他來找她時,幽幽地說:“哥哥,你知道那下面是什麼嗎,那是崇禎皇帝吊死的地方。”
他失笑,半蹲在她面前:“嚇唬哥哥呢。”
“沒有。”她低著腦袋,聲音嗡嗡的。
徐行知察覺不對,抬起沈清央的頭,果然見小姑娘哭得淚痕滿面,眼睛腫成核桃,像某種無家可歸的小動物。
他忽然想起來上午聽到的消息,沈父和一起外派的同事結了婚,對方就在不久前,剛剛生下女兒。
她的爸爸媽媽,都有了各自的新家庭。
她是多餘的那個。
他擦掉她的眼淚,語氣淡然:“別哭了,來哥哥這兒。”
她淚眼朦朧地埋進他的肩頭,溫燙的眼淚浸湿衣服,幾乎要透過肌膚的紋理。
“徐行知。”
窗外的雨淅淅瀝瀝。
他曾親眼見過她長大,從活潑明媚到沉默寡言,命運平等地給予每個人磨煉。
那些夜不能寐的愛恨掙扎。
沈清央抬起頭,嗓音哽咽:“對不起。”
都消弭在她的一滴淚裡。
第40章
◎異國海風◎
懷裡人皮膚微涼, 在房間裡待得久了,隻有呼吸和眼淚是熱的,湿津津地偎著他的頸窩。
聽到那句話, 徐行知靜了片刻, 松開手,讓沈清央坐回沙發上。
抽出兩張紙巾俯身給她擦眼淚:“哭完了嗎?”
沈清央眼眶一片湿紅,淚痕未幹, 她別開臉,草草用紙抹了兩下。
外面雨還下著, 滴滴答的聲音仿佛一根絲線,無形拉扯著房間內細微的安靜。
徐行知推開窗,靠著彌漫的水汽點了一支煙, 清苦的尼古丁味道衝淡室內她帶來的香氣。
情緒堆上頭掉了眼淚,現在恍過神來, 反而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沈清央沉默了會兒,依舊抱著膝蓋重復那個問題:“為什麼不告訴我?”
“什麼?”
“你輟學的事。”
徐行知眉目淡淡:“很重要嗎, 那時候你已經跟我說了分手。”
他微扯了下唇,靠著窗側目看過來:“說了,你會可憐我, 改變主意嗎?”
好重的語氣。
像一根根裹著棉花的針, 直直往她心裡扎。
沈清央一時說不出話, 喉嚨仿佛被雨水堵住, 看著眼前的男人, 她沒法想象他是怎麼過來的。
他變了很多, 喜怒不形於色, 心思越發難猜, 酗煙又酗酒。
即便是這樣面對面聊天的時刻, 她依舊分辨不出他意欲幾何。
沈清央頹敗地靠在沙發裡,雙手環著膝蓋。
不知過了多久,一支煙抽完。徐行知走過來,撈起西服披在她身上,單手撐著沙發後背,俯身盯著她的眼睛。
陰影覆落,她抬頭,對上他沉沉的目光。
“沈清央。”聲音卻是輕的,“我再問你一遍,你有沒有難言之隱。”
……
“啪嗒”一聲,窗外花樹的枝丫被壓斷了一根。
沈清央眸光輕閃,下巴抵著膝頭,寬大而溫暖的西服包裹著她整個人,身前的光線則整個被他擋住。
一秒,兩秒。
“你回來的那次,被人發現了。”
“誰?”
沈清央低下頭。
徐行知的身體隨之壓下,氣息貼在她耳邊:“大哥。”
她渾身微微一顫。
身體反應出賣了答案,徐行知閉上眼,心頭滑過一抹涼笑,多年猜測成真,他不覺得有太多的恍然。
若是徐教授和方琴,那時就會發作起來,不會再安然太平這麼多年。
能讓她害怕忌憚又隱忍的,隻有那一個人。
那年諸多意外紛至沓來,他在身陷囹圄時接到她的電話,情緒衝昏了頭腦,不管不顧地回國與她對峙。
見到她,他心如死灰。
她連退路都找好了。
指骨微微發白,徐行知強壓下所有情緒,轉身到窗臺前,雙手撐著沉沉呼出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