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差在外,沈清央行李箱帶的衣物並不多,她換上白襯衫和半身裙,整個人清爽幹淨。
走之前經過客廳,連雲在整理牆角的角櫃,順口囑咐了一句注意安全。
竇先生故居離他們住的地方不遠,大約二十分鍾車程。駛過華盛頓大橋,車在一棟風格非常獨特的建築面前停下,院中噴泉池水汩汩,穿著制服的工作人員前來迎接。
進去之後,沈清央第一感受是視覺驚豔。
比起博物館中隔玻璃櫃展覽的文物,這裡燈光布展設置得非常好,甚至可以在工作人員陪同下親自觸摸把玩。
受邀人不多,現場十分安靜。
她一眼看中一隻彩紋小膽瓶。
大半手掌大小,釉彩燒得鮮妍生動,沈清央小心地摸了摸,心生感慨。
工作人員見她喜歡,詳細介紹了膽瓶的年代和來歷。
“這能用來做什麼?”徐行知無甚興趣,倚著實木臺面漫不經心地問。
沈清央欣賞完,完璧歸趙時順口解釋:“膽瓶一般用作書房裝飾,或者插個花,沒有什麼實際用途。”
他伸手轉了轉:“你很喜歡?”
“有句話叫‘摩挲鍾鼎,親見商周’。”沈清央轉身,“華高以前不是會給每個班的讀書角定國博的館刊嗎,我記得有一期封面就是膽瓶,和這個幾乎一模一樣。”
徐行知微頓,他壓根沒看過。
“這種叫玉壺春,輪廓很圓潤。”她似乎很有興趣,都不用工作人員講解,愛不釋手地摩挲,一一給他介紹,“這種頸部有一圈圈凸起的叫弦紋瓶,徐伯伯書房有一個。”
一連把玩了數十個,沈清央忽然想起來,扭頭:“哥,你不是要看字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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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人員適時插話:“字畫在樓上。”
徐行知要看的是一副黃賓虹山水畫,見到實物,他無甚評價,隻說有人愛賓翁,還個人情。
中午,二人在三樓準備好的自助式餐廳裡吃飯。
離開時,沈清央見到了岑川。
他剛來,等在車旁,仍然是那副文質彬彬的樣子:“沈小姐,我送您回去。”
沈清央一愣,轉身,徐行知在打電話,並未打算和她一起走。
電話結束他看過來,語氣淡淡:“下午有事,想去哪兒讓岑川送你。”
她頓了下,微點頭,拉開車門。
彎腰進去之前沈清央鬼使神差又回頭:“哥。”
他掀眸。
“我明天上午的飛機。”
“我知道。”徐行知問,“幾點?”
“十一點。”
“會有司機送你的。”他平靜道。
一股若有若無的悶意縈繞在胸口。
沈清央抿抿唇,沒再出聲,匆匆上了車。
回到家連雲不在,沈清央回房間把衣服收進行李箱,然後去昨天那架秋千上發呆。
小時候就很想要秋千,她跟爸爸提過幾次,沈父雖然一口答應她,奈何工作忙一直沒把這事放心上。
沒想到在連雲這裡如了願。
秋千在午後陽光裡晃晃悠悠,沈清央出神地想著在加州,在新澤西度過的這幾天,一時竟生出微弱的不舍感。
隻是分不清舍不得的是輕松的度假時光,還是某個人。
她安靜地發呆,忽然肩頭落下一件披肩,秋千一沉,連雲在她身邊坐下。
“想什麼呢?”連雲溫柔問道。
沈清央回神,彎唇說沒有。
“有什麼不開心的跟我說。”連雲摘下她頭發上飄落的樹葉,“方琴對你好嗎?”
“琴姨很照顧我們。”
“那就好。”連雲說,“我見過她,她是個好人。”
沈清央側目:“您不討厭她嗎?”
“我為什麼要討厭她,又不是她破壞了我的婚姻,是我自己想跟徐文衍離婚。我們在一起的那幾年,她獨自一人帶著孩子,並沒有來打擾過我的生活。”
一席話是非分明,沈清央看著連雲經歷風霜仍然美麗的面龐,忽然好奇:“連姨,您跟周先生是怎麼認識的?”
連雲好笑道:“想聽故事?”
“一點點好奇。”
“我們認識……比較偶然。我那時候為了節省積蓄半工半讀,他名下有一筆資助華人學生的慈善基金,我就去申請了。”
沈清央聽得專注:“您就這麼喜歡上他了?”
“當然不。”連雲否認,“我當時很討厭他,傲慢自大。他也看不起我,覺得我一個離過婚生過孩子的女人能做成什麼事。”
“後來呢?”
連雲微笑:“後來我提前修完學分畢業,拿到他死對頭公司的offer,他氣得吹胡子瞪眼。”
沈清央樂了,她能想象到周秉誠的神情。
“別人怎麼看我都不重要。”連雲靠著秋千晃動,“我沒有看不起自己就行了。”
沈清央慢慢繞著披肩上的流蘇:“您有後悔過嗎?”
聊到這裡,連雲微微沉默,很輕地嘆了口氣:“當然。我不是一個負責任的母親,很對不起行知。”
“那時候他才六歲。行知從小就早慧,不愛說話但什麼都懂。我走的時候他問我以後還會回來嗎?”
她陷入回憶,眼圈泛紅。
沈清央無言安慰,掌心輕輕覆上她的手。
連雲收起情緒,淺淡笑了笑:“後悔也就是偶爾,再來一次我恐怕不會改變選擇,若要對得起行知,就要對不起我自己了。”
“所幸行知的性格,對在乎的人不太計較得失。”她話鋒一轉,“清央,你們兄妹關系應當很好吧。”
沈清央下意識點頭。
“我一猜就是。”連雲輕拍她的手,“他未必肯認那個大哥,卻一定會拿你當妹妹。”
“他……”沈清央垂睫。
某中意義上,他是她成長的引路人。
靜了片刻,連雲笑笑,正色道:“其他的都不重要。清央,雖然你媽媽和方琴現在生活都不錯。但連姨還是想多話一句,依附他人不是長久之計,你那天跟周說的話很對,認真走好你自己的職業生涯。”
沈清央不由動容:“我知道的,謝謝連姨,隻有你會這麼跟我說。”
“快下雨了,我們回去吧。”
“好。”
沈清央脫下披肩還給連雲,新澤西的天氣瞬息萬變,她們聊天的這會兒功夫裡,天色不知不覺陰沉了下來,隱隱有要下雨的徵兆。
穿過連廊回客廳,轉角時,沈清央一不小心碰倒了牆角的實木角櫃。
沉悶一聲,櫃子連同上面擺著的東西一起倒地,連雲及時把沈清央拉遠,不讓她去扶。
“傻丫頭,這麼重怎麼扶得住。”連雲嗔怪,“摔就摔了,砸著你怎麼辦。”
沈清央愧疚:“對不起,是我太粗心了。”
“不怪你。”連雲讓管家過來把角櫃扶起來,自己蹲下身撿東西,“有地毯摔不壞。是我中午挪了它的位置沒放好。”
沈清央蹲下跟連雲一起撿。
角櫃上擺著的多是一些相框,有風景也有人像照。她拾起一張,視線忽而定格。
“這是……”
雪山下,年輕男人一身黑色登山服,背影寂寥落拓。
熟悉感湧上心頭,沈清央總覺得在哪裡看過,片刻,她突然想起來是幾個月前去徐行知家送東西時,臥室床頭櫃上也擺著一張。
連雲將手裡的物件擺好,接過來:“你說這個啊,這是我一個朋友在珠峰大本營給行知拍的。”
“珠峰大本營?”
“沒錯。”連雲笑道,“尼泊爾境內那條EBC大環線,你聽過嗎,終點就是珠峰大本營。”
沈清央愣住,輕皺眉。
她依稀記得在一本旅遊指南上驚鴻一瞥過,那裡被稱為世界上最美也最驚險的徒步線路。
再看向那張照片,沈清央問:“他什麼時候去的?”
“什麼時候……”連雲指尖輕點玻璃表面,回憶著算了一會兒,“差不多是五年前,他從斯坦福輟學的時候。”
沈清央腦子嗡得一下炸開。
“……輟學?”她難以置信,“連姨,你在說什麼?”
“你不知道?”連雲也驚訝。
她當然不知道,她怎麼會知道,徐行知從來沒向她提過這件事,恐怕徐家夫婦更是一無所知。
渾身血液衝到頭頂,半晌,沈清央突然抓住連雲的手:“幾月,連姨,是幾月?”
她的反應之大讓連雲察覺出異樣:“那年秋天,應該是九月前後。”
九月……沈清央面色蒼白。
連雲語氣溫和:“行知的性格,不告訴你們也是正常的。他自小聰明,學什麼都快,一路順風順水地長大。我很擔心他會過分自負,但也沒想到會一下子有那麼多麻煩。”
完成在即的畢業項目無緣無故被斃,隻有延畢一條路。
剛融資的創業公司同伴攜款潛逃,他背上幾百萬美金的債務。
學校郵件躺滿郵箱,律師函如雪花般滿天紛飛。
無數心血付之一炬。
連雲輕嘆:“我原本也不知道的。隻是他從國內飛來我這兒,連續一兩周高燒不退,我才打電話去他學校了解情況。”
“行知頹廢了很久,我怕他就此消沉。恰好那時我有一個徒步愛好者朋友要去挑戰EBC大環線,我就讓行知跟著他一起去了。”
“回來後,他就申請了退學。”
沈清央被釘在那裡,從頭涼到腳。
再後面發生的事已無需多言。
十二月,寒冬落雪時徐行知回國見她。
他睫毛上沾了雪,聲音輕得像從冰上滑過:“你不問問我嗎?”
她沉默以對,換來他的轉身離開。
五年時間有多久?
是他一蹶不振時,她翻開資料書;他沉默遙望雪山時,她落筆交卷。
珠峰腳下的空氣是否和考場外的相同,她不知道。
這五年,塵土飛揚,繁榮落幕,疫情卷著時代的洪流碾過,一切又終歸於沉寂。
納斯達克飄揚的彩帶飛回那扇樓梯間門後。
沈清央終於明白,他何以說出那麼絕情的話。
在樁樁件件裡。
她是壓死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第39章
◎來哥哥這兒◎
雨霧伴著陰沉沉的天色一起落下。
鮮綠的櫻花樹在風雨中輕晃, 管家開了燈,黃幽幽的光線在玻璃幕牆上跳動著,朦朧映出沈清央的面龐。
雷聲轟隆隆地降下來, 她聽不見, 在連廊裡站了許久。
一幕幕閃過的回憶讓腦袋隱隱作痛。
如果要說後悔,一定是這一刻。
在她長達多年的自我封閉保護中,很難因為某個人某件事難受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心口連日來的沉悶感絲絲縷縷被放大,幾乎要纏得她窒息溺斃。
曾經被忽略的那些細節跳回腦海。
那年九月, 徐行知回國是因導師放假,僅僅不到一天,他又匆匆趕回。
之後三天, 他沒發來隻言片語。
按照平時絕不會如此,隻是她當時沉溺在亂糟糟的心慌中, 無法顧及這些細節。
沈清央閉上眼,睫毛輕顫。
人究竟是如何用記憶去丈量時間的?
輕飄飄的幾句話概括幾年, 每一分每一秒的難捱消散之後,都變成不足為外人道也。
她不敢想。
濛濛細雨中霧氣彌漫,遠處天際垂頭合目, 白煙模糊了城市霓虹。
一根細長的女士煙按滅在煙灰缸裡。
談玟看向對面全程翻看策劃案, 沒多給她一個眼神的男人:“徐總覺得我提供的方案如何?”
“談小姐的能力毋庸置疑。”
談玟微笑:“過獎, 能為weesy提供公關方案是我的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