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雪盈笑眯眯地看看他,陳謙梵沒注意到她的開心,也沒笑,默默地把車子發動了。
溫雪盈便也悄悄地收斂嘴角的笑容,抿了抿嘴唇。
“直接去機場嗎?要不要回去收拾東西?”她問。
陳謙梵:“都在後面。”
溫雪盈哦了一聲,坐坐好。
車裡太安靜。
雖然平時也安靜,但這時的氣氛莫名顯得低壓,她又問:“你現在很不開心嗎?”
陳謙梵沉默幾秒,在等車過學校閘口的時候揉了下眉心,聲音有些低地說:“最近又失眠了。”
溫雪盈愣了愣,而後恍然:“所以,你那天去醫院……”
是去開藥嗎?
他看她:“看見我了?”
“嗯。”她問,“什麼時候開始的啊?”
他稍稍推算:“那一次夢見了你之後。”
“不會吧,我有這麼大威力。”
陳謙梵淡淡一笑:“不是你的原因。”
“壓力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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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點吧。”
溫雪盈頓時覺得很內疚,每天睡在一起的人失眠,而她一無所知,呼呼大睡,她不知道這算不算一種失職,低了頭道歉:“對不起啊,我真的有時候太粗神經了,而且、這兩天我爸媽的事情搞得我可能沒那麼……”
沒那麼多心思分出來管旁人怎麼樣。
哎,越說越覺得自己做得不合格。
溫雪盈慚愧得臉都紅了一圈。
陳謙梵手伸過來,捏她臉,笑說:“關你什麼事,瞎自責。”
……
落地北京是在下午,陳謙梵直接帶她去了尹老師家裡。
沒去殯儀館治喪,靈堂設在家中別墅,親朋好友很多,尹裕輝的愛人蔣老師正在幫忙操辦各種事項。
蔣老師還很年輕,頭發隻是半白,忙碌讓她來不及痛苦,一直幫忙招呼友人和學生,很禮貌也很有修養的老人,操勞之中難掩悲切。
陳謙梵帶溫雪盈去行禮的時候,她看到了棺椁中的尹裕輝。
同樣很年輕,面目慈祥的老師,溫和可親的面相。
和她在照片裡看到的一樣。
院子裡的棋盤桌,也是那天在照片裡看過的,她見到了實物。
桌子上有一張用毛筆寫的禮金名單,她一眼看到了陳謙梵和溫雪盈這兩個名字並列
在一起,後面附了金額。
圍著這個老舊的棋盤桌抽空坐了會兒,等吃飯,溫雪盈打量著四周。
陸陸續續很多的人過來。
來的還有不少外國人,有的是學生,有的是學生的家屬。
尹老師的學生都很厲害,有一些已經在國外定居了,年長的,年輕的,帶孩子的。
很多人鞠完躬出來都在隱隱啜泣。
很快靈堂裡擠滿了學生,溫雪盈靜靜地掃過這些陌生的臉龐,看他們不遠萬裡趕回來告別。
她第一次見到如此具象化的“桃李滿天下”。
學生的一段生涯,要拜別多少的老師?老師的一段生涯,又要送走多少的學生?
山水一程,相聚又分散,匆匆又匆匆。
陳謙梵撐著額閉眼,她不知道他是困了還是在難過。
溫雪盈想把他叫醒,讓他靠著自己睡,但沒一會兒有人過來喊了他一聲。
“陳謙梵?”
陳謙梵睜開眼,看見面前西裝筆挺的兩個男人。
“真是你啊,怎麼還是這麼帥?”唐希過來,笑著打量他,摸摸自己的啤酒肚,“當年還能跟我一較高下,現在直接甩開距離了。”
旁邊的楊曉航一笑:“得了吧你。”
陳謙梵沒脾氣,就微微一笑:“好久不見。”
轉而給溫雪盈介紹,聲音壓低一些:“我朋友。”
然後又起身,握著溫雪盈,對這兩個人說:“這是我愛人。”
溫雪盈跟他們禮貌地笑笑。
兩個男人,一個叫唐希,普林斯頓畢業已經回國,一個叫楊曉航,博士去了南洋理工,現在在新加坡工作。
老同學見面,調侃當然是從新鮮的人開始。
唐希瞧瞧溫雪盈,說:“居然都結婚了?我還以為你這輩子談不到對象了,鐵樹開花啊你這是,什麼時候辦的婚禮。”
陳謙梵淡聲:“還沒辦呢。”
溫雪盈看陳謙梵興致不高,很積極跟他們聊天搭話。她想想說:“其實也算是沒談成吧,我們倆相親認識的,也沒體會過幾天戀愛的快樂就領證了。”
楊曉航掃她一眼,猜測著:“小姑娘年紀不大是吧?”
“24。”
“現在在做什麼?”
溫雪盈說:“還沒畢業。”
她又笑笑,“你難道看不出來,我的眼神裡有一種大學生專屬的清澈愚蠢?”
對方被她逗笑。
“碩士?什麼專業?”
溫雪盈擺手:“畢業拿三千塊的粉領子天坑,不提也罷。”
楊曉航見旁邊一語不發的陳謙梵:“行啊老陳,老牛吃嫩草。”
溫雪盈護犢子:“诶诶诶!我們是成熟男人,可聽不得‘老’這個字。”
陳謙梵默默聽著,但笑不語。
這倆人還挺喜歡逗她的,溫雪盈也是見招拆招,嘴皮子很利索。
去旁邊聊了一會兒,她坐回來:“他們跟我說你以前的糗事了。”
陳謙梵:“什麼。”
“說你千年鐵樹愛上一個女孩,追求未果差點尋短見。”
他輕輕勾唇:“挺能編。”
他捏她藏在圍巾裡面的耳朵,輕聲地說:“隻喜歡過你一個。”
“……”
他坐在不會再擺上象棋的桌邊,前段時間和老師合照的這個位置。身後是不勝數的花圈和挽聯,靈堂仍然有哭聲溢出,在將晚的天色裡,她看著他背後深藍的天幕,摘下了自己的圍巾。
跟他衣服一點也不搭調,溫雪盈執意給他圍上:“是不是好冷?”
陳謙梵抬手便要摘下來:“我不用,你圍著。”
“你別凍出病來,回頭還要我開車,更煩!”她理直氣壯。
他沒再推辭,低眉說:“謝謝。”
“你再跟我這麼見外我要生氣了。”
“……”
溫雪盈揣著手,像個小學生坐得端正,和他說:“老陳,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陳謙梵點頭。
“我以前看過一本書,書裡說,每一個人去世之後都會坐著船,經過尼羅河,到了一個叫另界的地方。書裡的主人公是一個小女孩,她出了車禍意外去世的時候隻有16歲,所以她到另界的時候就是16歲,但是和人間不一樣的是,在另界每過一年,就會小一歲,16年以後會變成嬰兒,放進尼羅河,再流回人間。大概就是我們說的轉世投胎。”
“故事裡講到一個形而上學的問題,人生像一個圓圈,又像一條直線,有人衰老有人年輕,因為不斷地更新換代,所以是一個圓圈。有人出生,有人死亡,每一次的生和死都是一個小圓圈,它的總和就是生命。簡而言之,對個人而言,逝去的就已經逝去了,所以它又是一條直線。”
溫雪盈一邊說,一邊在棋盤桌上畫著圓圈和直線,末了,把自己繞進去:“好吧,有點復雜……”
陳謙梵看著她,笑得淺淺。
她撓撓頭:“總之,這個故事讓我相信,人的靈魂是不會消散的,離開的人一定會在另界守望著我們,等待著新的輪回。
“書裡說,在另界有一個了望平臺,過世的人能從那裡看到人間,看到我們為他們哭泣,為他們停留。”
溫雪盈說著,拍拍他,忽然看天上:“诶你快看,有星星升起來了!”
夜幕中,最亮的星在西南方向。
是金星。
溫雪盈指著那顆星說:“也許那裡就是另界呢,尹老師在那裡看著大家呢。然後呢,他逐漸地想起了所有的事,想起了每一個他教過的學生,他翻開花名冊,好,最後一次點名啦!”
陳謙梵隨著她往天上看。
“他說:嗯~不錯,我的學生都到齊了!陳謙梵也來了,哎,他旁邊的小美女是誰呀,有點臉生。哦,是他的太太,非常好,很可愛。”
陳謙梵嘴角帶笑,看著天上,睫毛沾一點點湿氣,像是深夜的寒露凝結在上面。
溫雪盈輕輕撫他的眉心。
北方空氣刺骨的冷擦過她的骨節,又劃過他的皮膚,可是隻要兩個人觸碰在一起,平靜地撫摸,擁抱,寒冷就能輕而易舉地化解了。
她在想,如果真的喜歡上一個人。
你不會想找到他的痛楚去攻略,隻想他快樂無憂,隻希望他眉心的褶皺快一點被撫平,隻希望他早一點睡個好覺,做個好夢。
除此之外,就別無所求了。
她說:“巨星隕落了,還會有無數顆小星星升起。”
“陳謙梵,你也是他的星星。”
他早就說過,她是柔軟的。
陳謙梵將她攬入懷中。
“你難過嗎?”溫雪盈問他。
慢慢地,他出聲低抑:“嗯。”
然後碰碰她的腦袋,說:“給我唱首歌吧。”
溫雪盈說:“沒問題,我想想看唱哪個。”
中華小曲庫在腦袋裡飛速運轉,她挑了一首,GALA的《骊歌》最應景。
溫雪盈靠在他肩上,輕輕地出聲:
“當這一切都結束,請不要失落。”
“我將隨煙雲消散,別為我難過。”
“人生是一場錯過,願你別蹉跎。”
……
他思考她講的故事:人死了,會倒著長回去,變成嬰兒。
再重新回到人間。
他問她:“重回人間之後,還能找到對方嗎?”
“會的。”溫雪盈鄭重點頭,“不過到時候,他就未必是你的老師了,也可能是你的學生,也可能是你爸爸啊,你的兒子,總之,一定會再次相遇的。”
陳謙梵看著她真摯漂亮的眼,就這麼定定地看著她。爾後他唇角微彎,點頭說:“那你記得,為我點一盞燈。”
有了燈,他才能找到有她的家。
她輕輕愣住。
幾秒之後,她出聲,用旋律蓋過了這份突如其來的煽情。
溫雪盈唱到後面不太記得詞了,就有一句沒一句地哼著:“都知歡聚最難得,難奈別離多……”
陳謙梵看著他的昔日同窗,不由地想起和唐希、楊曉航他們做同學的日子。
這幾個男孩挺愛喝酒聚會的,陳謙梵去的少,每次拒絕的理由都是要去實驗室,也不算是找借口,他是真要去。
他們調侃,說他是無聊的好學生。
無聊的好學生在實驗室裡聽了一天的雨,黃昏的時候打開窗戶,仰頭就看到了一抹絢麗的彩虹。
那個讓他恍惚的場景,他記了很久。
他坐在十年後的靈堂之外,在送別老師的路上,那麼多的學生都在,他的存在顯得微茫。
看著夜空的流雲和雲也遮不住的星辰,陳謙梵無端就想起那一天夕陽下的天空。
許多的人書寫愛意,總把心上人比作星星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