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這天下午,地下一層再次遇到了跳電事故。
燈火熄滅時,程音特意看了眼江媛媛,她明顯一震,隨後立刻去看手機,並不像王強和尹春曉,下意識就開始驚慌地張望和叫喊。
一個很有意思的反應。
這讓程音基本確定,之前的那場停電也和江媛媛有一定的關系——事實上,她恰好就是那天的物管巡查員。
最近程音發現了太多的“恰好”。
無數在過去被她定義為“事故”的偶發事件,在各個時間線陸續湧現,穿成了一條必然的邏輯,隱隱指向了某個結論。
羲和的崛起當然不是偶然,但也不像季辭所言,隻是他用來爭權奪利的工具。
顯得過於利欲燻心了,這和她認識的那個季辭,完全不是同一個人。
人也許會被時光和境遇改變,但真能被改得面目全非嗎?她懷疑。
程音借助這次短暫的跳閘,再次召來了IT和物業,這次她得以親自進入檔案室,看著他們進行系統中斷後的備份處理。
“公司的重要數據都是異地熱備份,檔案室因為不是生產環境,所以每個月進行一次冷備份。”IT和程音解釋。
“也就是說,不會有數據被修改或者訪問,你們的歷史備份文件都有異地留存嗎?”
“有的。”
“可以和現在的記錄做個比照嗎?我想看下其中一天的讀取記錄。”
程音的要求有些奇怪,但並沒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王強習慣了她事無巨細都要過問,反正程音做事都有她的理由,聽她的總歸不會有錯。
兩小時後,IT從雲端讀取了之前做過的冷備份,與本地記錄做了對比,當真發現了細微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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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出了一條讀取記錄,但立刻就被刪除了,比照文件修改時間,應該是這一份。”IT給程音展示。
此時電力早已恢復,其他人都已返回辦公室,隻有程音、IT和一名安保留在了現場。
“需要作為異常事件上報嗎?”安保小哥問程音。
程音看著那個掃描件,半天沒有出聲。熟悉的紅色瘋馬皮,封面用圓珠筆畫了一顆小小的星星,是她十歲那年親自動的手。
隻一眼她就認出,那是程敏華的日記本。
程音拿著鼠標,在另外兩名同事的監視下,面無表情地翻閱那個日記本——這是她一直在尋找的東西,曾經她翻遍家中和羲和實驗室,都沒能找到它的蹤跡。
原來是作為學術資料,一同被林建文打包賣給了羲和。
她一頁頁往下翻,視線一目十行快速掃描,像是要將每一頁都深深印入她的腦海。
柳世的檔案館自從實現了無紙化,大部分原始資料都隻保留了掃描件,原件均已做銷毀處理——這也許是她唯一一次看到她媽媽日記本的機會。
那個在45歲驟然離世的女人,寫下了自己最喜歡的北京秋天,人藝百年難遇的精彩演出,羲和實驗的成功與失敗,還有滿紙的……滿紙的對自己女兒的愛。
到最後,程音下翻的速度越來越快,朝著那個命定的時點,卻在翻到那一天之前,停下了幾乎抽搐的手指。
已經不需要了。
她已經不再需要任何證據,來證實她的媽媽當年是否自殺身亡、棄她而去。
一個為了自己的孩子,為了全天下的眼疾患者能重現光明,不惜第一個衝到前線去試藥的科學家,不會在實驗推進的重要關頭,做出如此愚蠢的選擇。
她用手背擦了下眼睛,繼續翻完了這本日記。
它停在了某個陽光燦爛的早晨,隻簡單寫了一句話。
“今天是個晴天,香山上的星星一定特別漂亮,很想讓知知也看看。”
安保小哥沒有注意到程音微微抽動的肩膀,他無聊地耍著手機,頭也沒抬,又問了一遍:“是有什麼發現嗎?需要上報嗎?”
“不用,”半晌,程音答道,“都是一些早已封存的古董資料,沒有任何意義。”
季辭推開門時,程音尚未歸家,樓上隱約傳來鹿雪和Ruby的對話聲。
“你能活到我長大的那一天嗎,親愛的Ruby?”
“吱。”
“我會成為一個很厲害的科學家,讓我媽媽能和我一起看星星,你願意幫忙嗎?”
“吱吱。”
“不過當實驗鼠是很悲壯的,我有點舍不得你,你的爸爸媽媽應該也會舍不得,你還記得自己的爸爸長什麼樣子嗎?”
“吱?”
“我從來沒有見過我的爸爸,我媽總是說,他在非洲,他在歐洲,他在南極洲,她該不會是個傻子吧?不過也沒關系,我現在有一個很棒的爸爸,我爸爸超聰明的我跟你說……”
“吱……”
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鹿雪停止了對伙伴的炫耀,轉頭看見季辭,小姑娘立刻笑成了一朵太陽花:“爸爸!”
她一個飛撲,被季辭彎腰接住,緊緊摟進了懷中。
小小的,軟軟的,他的女兒。
季辭抱著鹿雪,一直以來思維缜密的大腦突然罷了工。
好神奇,他居然有一個女兒。
飛馬調查用飛一般的速度,查到了程音在那一天的行蹤。於是季辭發現,那時程音打工的酒吧,距離他醒來的招待所隻有不到五公裡,而她當晚的宿管記錄寫著“徹夜未歸”……
“寶貝,可以再叫一聲爸爸嗎?”季辭輕聲道。
他的心髒像被一隻巨手牢牢攥住,艱難地收縮再舒張,血液時而急流、時而凝固,那真是一種說不出的奇怪感覺——極痛苦,又極幸福。
“爸爸~你怎麼了?”鹿雪好奇,她覺得季辭不太對勁,他的身體一直在輕輕顫抖。
所以,知知先前說得一切,根本就是謊言。
她說後悔喜歡他,早已忘記他——可是那一夜,他們意外重逢,她是如此歡喜。
含著淚,訴說對他的無盡思念。
縱容他,對她做盡一切浮浪之事。
可他居然以為,那是一場了無痕跡的春/夢,就這樣讓她獨自一人帶著孩子,艱辛地面對生活的風霜,世人的鄙夷……
他簡直是天底下最混的混蛋!
季辭緊緊抱住了他剛剛才得知其存在的女兒,抱得如此之緊,以至於鹿雪大聲發出了抗議。
“爸爸!你幹嘛!松手松手,我肋骨都疼了!”她像一隻被捏住的毛毛蟲,在他的臂彎扭來扭去。
季辭立刻松開手,毛毛蟲變成了一隻氣鼓鼓的河豚,鹿雪叉腰瞪他,結果小肉臉被親了一口,親完還不算,他竟還拿下巴來蹭。
“爸爸走開!胡子扎人!好痒啊哈哈哈哈哈!”鹿雪笑得幾乎岔氣。
最後她笑到眼淚都冒了出來,粘在臉上潮潮的,而且還越來越潮,搞得鹿雪都疑惑了。
那不是她的眼淚吧,是爸爸嗎?爸爸在哭嗎?
“你到底怎麼了?上班被人欺負了嗎?快跟我說。”鹿雪壓住心中震驚,看著季辭通紅的雙眼。
“沒事,爸爸隻是想你了。”季辭再次將她抱緊,仿佛永遠都抱不夠。
鹿雪放棄了掙扎,接受了自己作為一條撫慰犬的命運:“我不就在這兒呢嗎,我哪兒也沒去,我們小學生白天要上學的呀,不能一直陪著你。”
“是的,爸爸還是太嬌氣了。”
“嗯,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今天語文課上剛學的,送給你。”
“學到了,謝謝小寶。”
唉,季總怎麼變得這麼不成熟,鹿雪頭疼地想,早先還叫她程女士、程同學,現在成天寶長寶短的,肉麻死了。
不過程音好像很少叫她小寶,這種體驗鹿雪從前沒有過,感覺似乎也不賴。
於是她也換了個稱呼,在季辭工作了一整天,有點胡子拉碴的臉上,吧唧親了響亮的一口。
“不客氣噠,我親愛的老爸。”
第74章 喵喵
程音回到家, 驚見鹿雪騎在季辭背上,二人正將沙發當做敵營,快樂地玩騎馬打仗。
程音:……是不是幼稚了點?
對小學生來說是幼稚了點, 對季總來說剛剛好, 經典親子遊戲不可或缺,否則他的人生多不完整。
鹿雪不好意思地松開季辭的頭發:“是爸爸非要玩的。”
季辭笑得像個清澈男大:“你回來了。”
很平常的一句話, 今日聽來卻莫名感人,像程音曾經擁有卻未能珍惜的從前。
從前的一切如同骨刺,在身體深處戳得她鮮血淋漓,外表的完好隻是偽飾,那些深埋的過往,她根本不敢輕易觸碰。
直到今天, 在柳世的檔案室讀到她媽媽的日記本,她才徹底打開了記憶的封印。
一朝一夕,每分每秒,都是證據確鑿的證明——她曾經被愛,也值得被愛。
嶙峋的骨架變得鮮活, 程音想奔跑,歌唱,吹海邊的風,淋四季的雨, 對每一個不認識的路人說你好。
她想告訴世界,她從來不曾被人放棄。
她甚至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勇氣,想大聲地問季辭——
你知道我媽媽是怎麼死的, 對嗎?
你所做的一切, 都是為了給她報仇,是嗎?
你其實也愛著我……嗎?
世界也許真的是唯心主義的, 至少在這一刻程音如此懷疑,因為她突然覺得這一天的季辭,看起來和往常格外不同。
他眼睛裡那片平靜清冷的灰色湖泊,泛著從未見過的細密漣漪,仿佛地震臨近,或者滾水將沸。
那幾乎可以能解讀成愛了,甚至都不是普通的愛意,過於滾燙熱烈,讓她產生了一種錯覺。
也許,再與他對視片刻,他就會對她說些什麼,未必是“我愛你”,那太庸常,但必然是她所期待聽到的。
可惜,這個對視很快就被季辭單方面截斷。
他低頭掸了掸褲腿上的灰——剛才與鹿雪玩得實在是有點瘋,但現在瘋癲時刻已經結束,他必須回歸正途。
“回來了就吃飯吧。”他轉身走向餐廳,留給程音一個看似冷靜的背影。
冷靜自然是假象,季辭的腦子裡,亂得好比臺風過境。
在狂風驟雨般紛亂的思緒中,卻有一個寧靜的臺風眼,時刻提醒著他:穩住。
程音也許真的不知道,他是鹿雪的親生父親——如果他的記憶沒有出錯,她那一晚看起來並不清醒,可能喝醉了,或者吃了什麼髒東西。
假若如此,他應該想方設法守住這個秘密,以免將她卷入即將登臨的風暴。
她知道得越少越安全,將來越不會過於傷心。
“今天蒸了你愛吃的三門青蟹,快去洗手。”他的聲音聽起來和平時一樣溫和平淡。
晚飯吃得毫無波折,飯後的娛樂也如期進行。
照老規矩,每周二是“大富翁日”,三個人頭碰頭玩了兩個小時,以鹿雪搜刮了全球地皮而告終。
“你今天很不專心,”鹿雪對程音抱怨完,矛頭又對準季辭,“你也是。”
“該睡覺了,這位地產大亨。”程音心不在焉。
一般情況下她都講究高質量陪伴,但今晚確實情況特殊,程音邊扔骰子邊激烈思索,接下來她要分幾步走,才能騙出季辭的真心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