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董在裡面,您得等會兒。”梁冰讓她先坐。
程音根本不可能坐,就站在屋裡等,兩個分公司大佬也不吵了,好奇地斜著眼睛覷她。
過了一會兒,他倆開始用手機互通起了運動會的八卦,梁冰也給季辭發了條信息,人人低頭與手機較勁,整個房間陷入了詭異的沉默。
又過了一會兒,隔壁門響,傅晶從季辭辦公室走了出來。
她妝容精致,面若冰霜,從秘書室門口路過時,無意往裡掃了一眼,目光在程音身上停留了幾秒。
傅晶前腳走,後腳梁冰就讓程音插隊進了季辭辦公室。
那二位大佬當然不依,他們是來說緊要事的:明珠二號無限擱置,一號又非最新技術,銷量日漸萎縮,再這樣下去今年的全年任務根本完成不了,他們需要更多的營銷費用。
有什麼事能比要錢更重要?
“費用的事找首席財務官。”季辭一句話將他們打發走。
轉身關上門,他將程音牽去會客區坐下。
“出什麼事了?”季辭面色凝重,捏了捏她冰涼的手。
程音目光發直,頭發跑得有些亂,整個人魂不守舍的。她平常在公司與他相見,回回都繞著走,永遠假裝跟他不熟,直衝進辦公室來尋他還是頭一回。
“是鹿雪?”季辭照著最嚴重的方向猜,見程音搖頭,立刻放下一半的心,他們家也就這麼一個小寶貝。
“你生病了?被人欺負了?”他繼續猜,她還搖頭。
大寶貝也平安,那沒事了,天下太平。
季辭這才去倒了杯熱水,想了想,又換成衝咖啡用的鮮奶,泡進熱水裡溫著,等不冰了才端給了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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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在發呆,整個人魂遊九天的樣子,看不見杯子也不會接,喂到嘴邊都不會喝。
“到底怎麼了?”季辭摸了摸她的頭發。
小貓貌似處在應激狀態。
他又捏了捏她的脖子,程音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語言系統,但系統正在紊亂,連好好地遣詞造句都困難。
那個猜測,在她心中瘋狂生長,越來越龐大真切,她幾乎認為這就是事實了。
“我媽謀殺的,被人,對嗎?”她有些語無倫次。
程音發誓,季辭聽到她的話時,神情當場就凝固了,過了好幾秒才重新浮出笑容,浮於表面的那種,像匆忙翻出了一個面具戴上。
“胡說什麼。”他摸了下程音的頭頂,被她讓開了。
“是你說的。你說她不是自殺,讓我一定要相信這一點。”她記性很好,絕不會記錯。
“我的意思是,”他有些無奈的語氣,“也可能隻是一個意外。”
“但有遺書,如果是意外,怎麼可能會留那樣一封遺書?”
“也許她那段時間心情不好,寫下遺書不是沒有可能,但她不會什麼都不說就直接拋下你不管,所以我判斷,大概率是發生了意外。”
“也許不是呢?你在柳世這麼多年,應該知道他們是什麼行事風格吧?這麼多年,被扼殺在搖籃裡的小公司,可不止羲和一家。死掉的公司負責人,也不止我媽媽一個。”
“收購都是商業行為,不至於殺人放火。”
“剛剛還有人被逼得跳了樓。”
“那也是他自己跳的,不是謀殺。”
“當年負責收購羲和的人是誰,是柳亞斌嗎?”
這個問題像石子扔進湖面,總算打破了季辭的平靜。
“不要亂猜,”他皺眉道,“任何指控,都需要證據。”
“那你在過去這十年,找到證據了嗎?”
“知知。”
“你來柳世,到底是為了什麼原因?你一定是知道了什麼,對嗎?”
“知知!”
程音的情緒過於激動,季辭隻能握住她雙手,牛奶杯被不慎打翻,在地毯上留下無可挽回的湿痕。
等到她稍微平復些,他才拿了張紙巾,不急不緩擦淨她沾著牛奶的手。
“我教了你這麼久,竟還會問出這樣的問題,將來要怎麼獨當一面。”
“什麼意思?”
“程音,你看著我。”他破天荒地叫了她的全名。
程音抬起了頭。季辭神色清冷,坐在他蟹殼青的玻璃辦公室,像坐在冰湖的中央,瞳仁是凍結的深灰,夏天結束了,他仿佛又回歸了少年時。
“看看這間辦公室,和它賦予我的身份地位,力量資源。”
程音眯起了眼,隔音玻璃窗外,是人煙阜盛的長安街,腳下熙熙攘攘,有無數如她這般在紅塵中掙扎的辛苦人。
“你該不會覺得,我在柳世這麼多年,勾心鬥角、建設人脈,隻是為了尋找一些未必存在的證據吧?又不是演電視劇。”
他笑容溫和理智且無奈,看她的眼神如同看天真孩童。
是啊。
他當年離開,怎可能是為了程敏華,當然是為了傅晶。
他是傅晶的兒子,某種意義上也是嫡系,這方廟堂才是他真正的戰場。
所以他才會徹底放棄之前的研究方向,從可植入視覺假體轉為玻璃體內注射藥劑,這在學術上完全就是不同流派。
早在十年前,他便已選好了未來要走的道路。
是她想多了。
“所以,你投資羲和,到底為了什麼?”程音忍不住問出了那個困擾她許久的問題。
“當然是為了讓它更好地發展。”
“你打算讓它歸柳世所有嗎?”
“歸我所有,至於給不給柳世,得看柳世對我的誠意。”
程音沒想到季辭如此開誠布公,所以,他確實是將羲和當成了一枚重要籌碼。
“我媽以前說,被巨頭並購的小公司,就像被豪門大戶收養的小孩,很少能有什麼好下場。”
季辭看著程音,忽然笑了笑:“好久沒聽你說過‘我媽’這個詞了。”
程音愣了下。
是啊,她從前可是個媽寶女,每天我媽這樣我媽那樣,她就是程敏華的超級迷妹,哦不,全球後援會長。
她默默閉嘴,立刻轉移了話題。
“要是大師兄不肯賣,你要怎麼辦?”
“說服他。”
“當年就沒能說服,現在為什麼能?”
“已經十年了,大師兄的心氣早就被磨平了,他沒有再一個十年去蹉跎浪費,他的團隊也不會允許他繼續任性。而且,即使他想拒絕,索毅也不會拒絕,隻要價碼足夠高,他一定會賣。”
“你讓大師兄引入這些GP,是為了捆住他的手腳?”程音恍然。
“時代變了。”季辭無奈,“沒有投資,羲和要怎麼運營,醫藥研究真的很燒錢。”
程音沉默。
她興許是有些天真,從程敏華那兒遺傳的天真,總覺得有些東西不應該用金錢來衡量,就像當時曹平江要用二十萬買她的錄音……
如果她真的賣了,後面再想舉報就會變得很被動。
“我知道你很在意老師的心血,但如今這個時代,各行各業都面臨馬太效應,能依附柳世這樣的航母,反而是一件好事。”
程音將信將疑。
“知知難道不相信我?”
她斜睨他,18樓的季總風度翩翩,生就一副令人信賴的樣子,在她眼中卻是一團看不透的迷霧。
“你是老板,你說了算。”最終她如此道。
季辭將程音送出了辦公室,脫力地倚在門上緩了很久。
他的額頭所抵之處,熱氣在玻璃門板上積了一小片灰白的霧,最近這具身體越來越拉垮,情緒波動一大就容易紅溫。
他一路走一路解衣扣,進盥洗室裡衝了五分鍾涼——其實涼水的用處不大,隻能臨時性地緩解焦躁,更好的方式是長時段的有氧運動,通過排汗將多餘的能量疏發。
但今天他沒有時間去健身房,程音太過聰明,比他料想得更快發現了柳世的貓膩,他需要提前約見趙奇。
那個隻要一見面就會唾他一臉的男人。
趙奇這次倒是沒有唾人,他像蜻蜓甩籽,甩了季辭一臉的嘲諷。
“唷,是什麼讓尊貴的季總大駕光臨?讓我想想,肯定不是為了我這個不成器的師兄,不然怎麼十年都不見你出現?”
“大師兄,你還是罵我吧,”季辭苦笑,“這麼說話我不習慣。”
“罵你都嫌髒了我的嘴,別特麼以為我不知道,羲和東山再起,你又想起你爺爺了?”
這便宜佔的……
季辭笑著搖頭,欣慰地環視周圍——程音會挑地方,物業也選得好,行政管得井井有條,新公司的職場整潔明亮,實驗室小而精當,和當初那棟小破樓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這麼個小公司,我還真未必看得上。”
嘴上他卻這麼講。
趙奇氣得差點往他頭上扔茶杯,被季辭一句話阻止——他這腦袋可金貴,算的上是羲和唯一且不可再生的知識產權載體。
“你的0號受試人,是不是還缺最後一批實驗數據沒給?”他微笑道。
趙奇的茶杯直接落地,在吸音地毯上摔得囫囵亂滾。
“你……你怎麼……”
“我怎麼知道知道羲和最大的機密?我還知道,你們在半年前遇到了怎麼都通不過的技術瓶頸,最終是靠程老師的實驗筆記,才度過了難關。”
“你……啊……”
趙奇看季辭仿若在看妖怪,一時疑心他在自己身上裝了竊聽器,一時懷疑核心團隊出了不得了的叛徒。
可那張實驗筆記,是有人用匿名郵箱背對背發給他本人,再沒有第三人知情。
當時趙奇想破腦袋都想不出到底是誰從哪裡得到了這樣一張筆記,隻能訴諸玄學,相信來自於他導師的在天之靈。
“電化學阻抗譜的初始實驗結果,是那頁筆記的內容,用藍黑鋼筆書寫。電化學阻抗在1KHz時,阻抗為36.54±0.88kΩ,相位角為-73.52±1.3°,電荷儲存能力為103.33±15μC/cm2,電荷密度為22.3μC/cm2。”
“你怎麼知道……”
“因為那封郵件是我發的,筆記從柳世的資料庫獲取。”
季辭看著他年紀輕輕卻已白發蒼蒼的大師兄,忽有一層淚花浮上,給眼前這座實驗室蒙上了一層如夢似幻的輝光。
“我就是那個0號受試人。”
叛出師門的小師弟,投奔敵營數十年,隻為從敵方的藏寶閣中盜回本派流失的秘寶。他甚至不顧經脈逆行,偷偷研習本門心法,隻為有朝一日將門派發揚光大。
這比武俠小說還跌宕的絕地反轉,讓直腸子的趙奇半天都沒轉過彎來。
“你的這個身體狀態,現在還行嗎?”這是趙奇緩過神後問的第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