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待他們的還是先前那位設計師助理,移動衣架推來一整排華麗小禮服,一一向程鹿雪展示。
“程女士, 你在這裡慢慢挑, 挑完會有人來幫你化妝做造型。”季辭說。
“哗!還有造型!”鹿雪驚嘆。
“待會還有攝影師跟拍,請她們務必給你畫得漂亮一點。”
程音比鹿雪還要驚訝, 造型師?攝影師?
“不是要去領證嗎?”她悄聲問季辭。
“我去小紅薯做了點攻略。”他說了一句絕無可能從他嘴裡說出的話。
程音:?
“通州的婚姻登記處是北京民政局的天花板,宣誓廳光線很贊,沒有魔鬼頂光,臉照出來很漂亮,還有超絕外景,不能浪費。”他說了一串絕無可能存在於他詞匯表的詞語。
程音:??
“網紅登記處,好容易才約上的,每一對新人都會認真打扮,”他說得理所當然,“知知不想漂漂亮亮的嗎?正好我們有現成的婚紗,不穿也浪費。”
程音:……為一張九塊錢的證書照穿一條三十多萬的裙子才浪費吧!
有一種浪費叫季總不覺得浪費。
既然婚紗已經是頂配,化妝和造型當然也要匹配,他直接從電影節抓來了女明星御用團隊,還給人家提了一堆匪夷所思的要求。
不要誇張舞臺妝,不要前衛雜志妝,不要俗氣新娘妝,務必真實自然,不能用脂粉遮蓋了新娘原本的美貌。
化妝師乍聽之下隻覺得有錢人真癲,就算真女明星也不敢這麼吹素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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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給錢的就是甲方,而且這次甲方實在給得很大方。
等見到程音,見多識廣的化妝師也不得不承認,確實有圈外素人天生麗質,用不著過度的修飾。
最後她隻給新娘略微修整下眉形,五官照原本的線條做了精細勾勒,僅十幾分鍾就結束了戰鬥。
完工時,化妝師有點不好意思,感覺沒有值回票價,未體現自己化腐朽為神奇的精湛技藝。
好在甲方甚是滿意。
對於程音,季辭從來沒有任何不滿意。
何況是她為他披著婚紗的樣子。
他做夢都不會夢到這樣的場景,因為超出了想象的邊界。野地裡長大的孩子總是非常富有想象力,他經常能盯著狼群一整天,編造它們整個家族的愛恨情仇。
唯獨眼前這一幕,他連想也不敢想。
他覺得自己不配。
他的知知值得最盛大的婚禮,與一個深愛著她,能陪她共度此生的男人。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將真心寄託於假意,沒有儀式,沒有祝福,沒有親友見證。
甚至不知道她的新郎有多愛她。
愛到可以為她放棄生命,卻連一個愛字都無法說出口。
“知知今天好漂亮。”
最終,面對他夢寐以求的新娘,他隻能說出如此蒼白的一句。
他們在無人的試衣間裡接吻。
這次說不準到底是誰主動,一切發生得過於順理成章。
或許隻是為了應景——他們是新郎與新娘,在今天這樣的日子,他們可以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親吻彼此。
程音謹記之前的教訓,不敢再蓄意撩撥,可她隻需輕輕動作,他就會予以回應。
溫柔而纏綿,熱切而強悍,她不知道這究竟是出於愛還是欲望,隻能覺察到一種仿佛暗含絕望的渴求。
那樣沉溺,那樣深切,仿佛再也沒有明天一般。
她現在完全讀不懂他了。
唯一能確定的一點:三哥並非如她所認知,是個清心寡欲的禁欲派。
吻到情濃,他慣拿試管的手指,會沿著她的脊梁上的那排紐扣,一顆一顆往下輕撫。明明它們還好端端扣著,但他看她的目光,會讓她覺得它們正逐一崩開,讓她慢慢敞露。
她再怎麼厚臉皮,也實在承受不住,不得不再次閉上眼。
於是引來了更深入的吻,胸前的蕾絲精美卻不柔軟,漂亮裙子都是這樣折磨人,卻也沒有他折磨人。
不過正如她所預料,在一切走向不可控之前,他會負責踩住剎車。
程音當然沒打算在更衣室做什麼,這畢竟不是私人場合,但如果他真的想做什麼,她也許真的無力阻止。
可三哥還是那個極妥當的三哥。
他又一次率先停下,待她喘勻了氣,將她抱回輪椅坐好,用湿巾幫她清理花掉的唇妝,再請化妝師進來替新娘補妝。
程音臉上紅潮未褪,他居然已經好整以暇,跟化妝師討論應該用哪個色號。
果然他是更理智的那一個。
鹿雪在休息室吃完了兩碟藍莓,終於等到了她盛裝而來的父母。
季辭也簡單做了造型,梳油頭,系領結,三十年代黃金時期風格。
設計師助理見到季辭欲言又止——新娘的哥哥過於英俊,穿得又太有派頭,新郎到底得弄成啥樣,才能不被搶盡風頭?
待到那個比手辦還精致漂亮的小女孩一蹦而起,說“爸爸媽媽我們走吧。”
助理徹底精神炸裂。
她就說那倆看著很可疑,終是讓她抓住了證據,父女倆長得實在太像了!
同時經手了一家三口妝造的化妝師,也給出了同樣的評價。
此話一出,季辭和鹿雪好奇地跑去照了半天鏡子,互相對著嘖嘖稱奇。
“媽媽,爸爸有沒有可能真的是我親爸?”回到車上,鹿雪小聲地與程音耳語。
說是耳語,季辭其實也聽得見,程音幹脆揚聲回應:“不是,你親爸在非洲。”
這是她第一次當著季辭的面,正式提及鹿雪生物學意義上的父親。
親爸這個措辭有些扎心,程音留心觀察季辭的臉,絲毫不見波瀾,他貌似並不在意。
鹿雪卻如推理偵探上身,繼續提出一個合乎邏輯的見解:“那他和爸爸是不是長得很像,就像雙胞胎一樣?”
“比爸爸長得帥多了。”程音故意道。
這次總算引起季辭的注意,他轉頭瞥她,笑意淡淡,似乎看穿了她的用意。
程音有種被戳穿的尷尬,閉了閉眼繼續胡扯:“真的,剃光頭,戴墨鏡,肌肉發達,好像駭客帝國裡的尼奧。”
鹿雪猛點頭:“那是好帥的,但爸爸也還可以呀。”
季辭牢固的自尊心,終於被這句“還可以”刺痛,“爸爸也曾剃過光頭的,”他插言道。
“哇,”鹿雪驚喜,“有沒有照片?”
“我不喜歡拍照。”
鹿雪失望,程音滿意,總算激出了他一句嘴硬。
民政局。
儀式是一種很玄妙的存在,像一座無形的界碑,將事物的存在狀態劃分為完全不同的兩個階段。
程音承認她低估了結婚儀式的力量,她原想民政局也就是個政府機構,打印宣誓詞的粉紅紙看起來也很土,他們不過是一同走個流程而已。
卻沒料到,她和季辭一起讀那段話,居然有點手抖。
“無論順境還是逆境,無論貧窮還是富有,無論健康還是疾病,無論青春還是年老,相濡以沫,鍾愛一生。”
太美好了,讓人不由心生貪念,希望它是真的。
真假暫且不論,季辭倒是做了相當完整的準備。
捧花、對戒、鑽戒、喜字,別人有的他們也都有,樣樣都不缺。
喜糖甚至還是定制,亞力克盒子裡一對翻糖小人,精致得人見人愛,登記處的工作人員見者有份。
他是如此用心,幾乎讓她心生幻覺,他們確實是一對真心相愛的新人,這確實是她人生中極重要的一天。
輪椅出入登記處並不方便,季辭一路抱著她上下臺階,足不沾地走完了全程。
工作人員說她真的幸運,嫁了個好男人。他卻笑答,幸運的人是他,娶了個好太太。
說得真心誠意。
從登記處出來,不遠處就是西海子公園,初夏綠意盎然,正適合婚紗外景。
隨車的攝影師讓他倆貼近些,親密些,他也全無心理障礙,表現得比她更加自然。
演得也真心誠意。
結婚的婚大概是昏字旁,否則程音為何漸漸有些昏頭。
然而當他們路過燃燈塔,在塔下看到一棵纏滿許願牌的樹,忽有涼風吹開了她的額發,重新讓她恢復了清醒。
額頭被降了溫,眼睛才能看得更加清楚。
她看到他的目光落在那些隨風翻飛的許願牌上,每一張都寫滿了新人的心願,無外乎是一些“百年好合”“白頭偕老”“早生貴子”之類的陳詞濫調。
他大概不知道,她特別喜歡陳詞濫調。
渴望在生日的時候,有人對她說生日快樂。
過年的時候,有人對她說萬事如意。
結婚的時候,有人對她說百年好合。
旁人唾手可得的愛與祝福,與她而言都是奢求。幸好她生了鹿雪——她的寶寶,是全世界唯一會對她說這些陳詞濫調的人。
“媽媽,這棵樹好漂亮,這座塔據說存在了一千多年,來許個願吧,肯定會很靈的!”鹿雪不負期待,連蹦帶跳取來了一張空白的許願牌。
季辭聞言也看了過來。
“爸爸的字更好看,”鹿雪笑嘻嘻將筆遞給了季辭,“就寫白頭偕老,好不好?你會寫偕字嗎?”
“還真不會,”季辭一副被考到的樣子,“還是換一個吧,我們一起祝媽媽一生平安,健康幸福。”
季辭當真寫下了這八個字。
他用拇指沾了一旁的紅色印泥,在落款處留下半個手印。再拿起鹿雪的小手,印下另半個,正好組成了一個心形的落款。
程音看著他將許願牌系到了最高處。
“你已經得到了很多,不應該再奢望更多。”她吹著涼風,輕輕閉上眼睛,臉上是笑著的。
回去的車上,鹿雪和季辭熱烈討論婚禮的相關事宜。
“我在電視上看到過,要有香檳堆成的塔,比人還高的蛋糕,鮮花扎成的拱門。”鹿雪積極建言獻策。
“知知想要嗎?”季辭不置可否,卻來問程音。
“什麼?”程音正對著窗外發呆,於是鹿雪又重復了一遍。
程音搖頭。
“我不喝酒,不吃甜,也不喜歡花。”
見女兒面露失望,程音解釋:“你說的這些,都不是婚禮最重要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