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她真的開始內疚了。
大型犬沮喪了片刻,緩緩抬頭看她,目光憂鬱,漂亮的臉上寫滿不甘:“你以前說,非我不嫁,還記得麼?”
記得。但不想記得。
“忘了。”程音力爭讓自己聽起來足夠冷酷,她已經不敢與季辭對視。
還是逃跑吧。
這種背著自己男人出軌的感覺,算怎麼個事兒,搞得他倆好像談過!
她低頭假裝刷手機,轉身往門口走:“那什麼,沒事我先回了,待會兒我給梁冰打個電話,讓他過來陪你……哦對,梁冰是你的助理。”
程音猜測,他大概會問梁冰是誰。
季辭沒問,他有更重要的問題。
“知知,”他的聲音從後面追來,“我能抱你嗎?”
程音停下腳步,沒等她開口回答,已經被人從背後抱住。
這是一個她異常熟悉的姿勢——那一年在太平間,上個月在孤兒院,每逢人生天寒地凍的時刻,她都會得到這樣一個及時而溫暖的擁抱。
來自同一個人。
然而這一次,一切截然不同,雖然人還是那個人,高高大大,能將她整個圈在懷中,可他傳遞而來的情緒,不再是一貫的妥帖、沉穩,充滿安慰。
而是激烈、悲傷、難以割舍。
“你有你的自由,可以和任何人在一起,”他的聲音破碎低回,“隻要你喜歡就好,我不應該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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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知知,沒有你,我要怎麼辦呢?”
他們所站之處,恰好在臺燈光照範圍之外,身處黑暗中的程音,五感總是超乎尋常地敏銳。
但再怎麼敏銳,她也無法準確地判斷,背後這個抱著她的人到底是誰。
如果情緒有顏色,季辭應該是清冷的深灰,像森林最深處無風的湖面,無法輕易被外界窺探。
但此刻,他是五彩斑斓的亂色調,濃烈如一團火燒雲。
火燒雲依戀地將她緊貼,臉頰摩挲著她的脖子。忽然間,有什麼東西從雲中滴落,熱燙而輕盈,劃過了她的頸窩。
像盛夏突來的雨。
程音的心漏跳了一拍。
她慌張轉身,意欲去看季辭的臉。與此同時,他也恰巧松開了雙臂,轉而抱住自己的頭。
他的面孔呈現出前所未有的絳色。
呼吸急促,雙眼赤紅,沒等程音問出一句話,季辭已徑直倒地,發出痛苦的呻吟。
又來?連續發作?程音徹底慌了。
以前就算犯了頭疾,他也都極盡克制,很少像這樣直白地表達痛苦。
怎麼如此劇烈?剛吃完藥就又扛不住?這要怎麼處理?冰敷還有用嗎?藥還能再吃嗎?還是立刻送急救?
程音狠狠咬了下舌尖,強迫自己冷靜。
最終她決定先做常規處理,如果有進一步惡化,再求助外部醫療。
好在常規處理手段依然有效,又一顆藥服下,季辭的狀況逐漸趨於穩定——也不能說穩定,他的生命體徵是正常了,精神狀況卻更加混亂。
將近一米九的高大男人,就這麼抱膝而坐,下巴擱在膝蓋上,睜著微紅的眼睛發呆。
程音伸手,想試一下他的額溫,被他偏著腦袋躲開。
她蹲下,不料卻對上了一雙淚汪汪的眼,季辭委屈巴巴,問出一個匪夷所思的問題。
“我媽媽呢?”
程音:……
季辭是一個孤兒。
他的父母早亡 ,由外公外婆撫養長大,程音認識他這麼多年,從未聽他聊過任何一句家事。
此刻忽然問她要媽媽,如何叫人不詫異。
“你媽媽……是誰?”她試探著詢問。
“在大城市,在北京。她工作很忙,很久沒給我打電話了,我很想她。”
季辭抱著膝,聲音有些迷茫,說著話居然還吸了下鼻子。程音沒有看得太真切,似乎黑暗中星光閃過,有淚珠從眼角滑落。
這一幕還挺美。
漂亮男人坐在暗夜的客廳哀傷垂淚,落地窗外懸浮著萬家燈火,又是一張CG名畫。
可一想到這是季辭,程音就徹底凌亂了。
他病中的這些囈語,究竟關乎真實,還是他的想象?
難道在他的想象中人生之中,他有一個媽媽,還有一個女朋友,而且女朋友是她?
程音困惑,自不必言,她扯了張紙巾遞給季辭。
這次他沒有躲開,伸手接過紙,胡亂地擦了擦臉。程音順便試了他的額溫,還好,和他平常差不太多。
但平常的那個他,絕對不會趁勢抓住她的手。
“姐姐,能不能麻煩你,帶我去找媽媽?”他問得真誠而禮貌。
姐……姐……?
這稱呼直接把程音叫懵了,從女友到姐姐,從限制級到動畫片,季辭這一晚在坐什麼過山車。
她定了定神,嘗試獲取更多信息:“可以,但你得先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季辭。”
“你家在哪兒?”
“我家,還是我媽媽家?我們不住一起。我坐了三十個小時火車,才來到了北京。”
季辭抬頭觀察四周,目光掃過美輪美奂的套房陳設:“這是你家嗎?北京的房子好漂亮。”
季總,這是您眼都不眨隨便刷卡入住的酒店……
程音撫額,問出了一個很關鍵的問題:“你今年,多大了?”
“姐姐,我九歲了。”
嗯……跟她猜得差不太多,比鹿雪大不了多少。什麼姐姐,他應該叫她阿姨。
這到底什麼精神疾病,怎麼還能記憶跳躍呢?
程音揉了揉太陽穴,忽然想到梁冰之前曾跟她說過——
如果季總頭疾發作,情況有什麼不妥當,一定要吃了藥讓他盡快入睡,一睡解千毒,等他睡醒,什麼毛病都能不治而愈。
“季辭同學,你晚上都幾點睡覺?”程音問,“現在已經快十點了。”
“我想出去。”季辭回答。
“太晚了,出門不安全,我們明天再去找媽媽好嗎?”程音循循善誘,“像你這麼大的小朋友,晚上九點就該睡覺了。”
她跟鹿雪說話時,完全不是這副甜言蜜語的哄騙嘴臉,經常面無表情,甚至有時候還跟小孩耍耍無賴。
但現在她急著要哄季辭入睡,隻能照著《好媽媽不吼不叫教育男孩100招》的路子來。
可是九歲男孩怎麼可能聽你的。
季辭充耳不聞,爬起來就往外走,那一雙長腿飛舞起來,程音哪追得上。
一眨眼,人家已經拉開房門進入走廊。
走廊無人,孟少軼早已離開,不過季辭剛一現身,套房專屬的貼身管家便如影隨形,從走廊的另一端出現。
“季先生,您有什麼吩咐?”
管家訓練有素,對住店客人鬧出什麼古怪均已見怪不怪。因此,即使季辭未著上衣,西褲湿透,一路走來帶著淋漓的水,他也面不改色。
但客人一開口,還是讓他失去了表情管理。
“叔叔好,我想出去找個人,請問北京公交車開到幾點?”寬肩長腿的男人,用小學生般幼稚的口吻,彬彬有禮地詢問。
管家將求助的目光轉向了程音。
還好,這位看起來應該沒磕,她的神情有些尷尬,衝過來拉住了男人:“我帶你去!”
男人回過頭微笑:“好呀,謝謝姐姐。”
程音:“……外面冷,我們先回去把衣服穿好,好嗎?”
“哦好。”
季辭的襯衣湿了大半,穿在身上幾乎貼膚,程音用電吹風吹了半天,才將他全身上下折騰清爽。
順帶手還幫他吹幹了頭發。
暖風燻人,男人雙目微闔,模樣安靜。程音不動聲色,手指在他烏黑的發間輕柔滑動,企圖營造出一種催眠的氛圍。
誰知吹風一停,這位祖宗就立刻睜開眼:“快點走吧,姐姐,我還有東西要買。”
“……什麼東西?”
“酥油、葡萄幹、核桃仁。”他認認真真數。
“你餓了?”
“我不餓,我媽喜歡吃酥酪糕,我會做。”
言之鑿鑿的……好像他真有個媽在北京……
程音完全不知道這話該怎麼接。
但門他是一定要出的,怎麼都攔不住,季總雖心智有所倒退,行動力卻絲毫未受到影響。
程音一路小跑跟在季辭身後,到了電梯跟前,他卻剎住了腳步。
電梯的門開著。
那是酒店的景觀電梯,除了觀景的那一側,其餘都做了水瀑造景,仿佛一個黑色的大型浴缸。
隨著水流汩汩,季辭的臉色肉眼可見變得難看。
他從小不遊泳、不盆浴,見到水塘退避三舍,連沐浴都比一般人迅速,厭水厭得像一隻貓。
程音本以為,這是他生長在高原的緣故。
此刻看他模樣,已經不隻是厭惡,幾乎稱得上恐懼。
季辭一瞬不瞬盯著電梯內側,仿佛那裡蹲著一頭看不見的恐怖怪獸,他緊抿住雙唇,忽然轉身牽住了程音的手,將臉埋在了她的肩頭。
“姐姐,我們能不能走樓梯下去,我害怕。”
程音:……
柳世集團殺伐果斷、不怒自威的季總,可憐弱小而無助地縮成一團,甚至意圖將自己扎進下屬懷中。
程音僵硬片刻,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背,再朝著身後目瞪口呆的管家露出一個粉飾太平的笑。
“這層有貨梯嗎?”她提出了一個替代方案,“我老板怕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