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是借口, 借口找得很敷衍,季辭卻立刻放下了調羹。
“毅哥,”他扶著程音起身, “我朋友身體不適, 我們先走了,改日再聚。”
“唷, 怎麼了,我這兒有護士也有藥,還有醫生電話,先問問唄,咱酒還沒喝完呢。”索毅試圖挽留。
“不了,”季辭果斷拒絕,“怕耽誤,我帶她去趟醫院。改日小弟做東,請各位一定賞臉。”
季辭說完,帶著程音快步離開了餐廳。
身後傳來K姐的調侃:“什麼朋友,這顯然是女朋友吧?”
笑聲中,一個溫婉的聲音問:“剛才那兩位,都沒來得及認識,是什麼人呀?”
同一時間,季辭也在發問。
“那位裴大師,是什麼人?”
季三素來明察秋毫,什麼異樣都逃不過他的雙眼,程音知他必有一問。
她沒有立刻回答,是因為她自己也拿不準。
不知為何,那個神神道道的女人,讓她想起了林霏霏。
她那個同父異母的姐妹。
這是私事,和季辭關系不大,程音想了想,覺得沒必要特意拿出來說。
她掩飾地搖了搖頭,開口又稱“季總”,請示道,她剛聯系過老李,車已等在外面,待會兒他們下了山,是否先去趟醫院,處理他被割傷的手。
季辭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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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黑著天,風雪比來時更大,在夜空中劃出一道道灰白的痕跡。即使人站在封閉走廊,也會覺得山風透骨,迅速帶走體表溫度。
程音穿的薄,冷得直哆嗦,站姿卻筆直端正,一點也不瑟縮。
他的小姑娘長大了,不會喊冷,不會撒嬌,有任何心事都藏著,打定主意要拿他當外人。
季辭抖開大衣,徑自將她裹了個嚴實。
“她是不是林霏霏?”他一邊幫她扣大衣的紐扣,一邊輕聲詢問。
程音不知該為哪件事感到震驚,他的舉止,還是他的敏銳。最終還是好奇心佔了上風,她暫時忽略了他的逾矩。
“你也覺得像她?”真的很像,那種熟悉的感覺。
“樣貌變化很大,但耳垂的痣,脖子上的胎記,還有左撇子,都對得上。”季辭肯定道。
他邊分析,邊牽著程音下臺階,這種照明程度,他知道她基本看不見。
老李卻看得見,撐著傘上前接應——他半點遲疑沒有,直接轉到了程音那一側,替她擋去呼嘯的風雪。
能伺候18樓的,都不缺眼力價。
車裡也不暖和。
發動機才剛啟動,溫度還沒上來,老李自覺將空調調高,謹慎地踩下油門,上了盤山公路。
後排有空調出風口,正對著程音的臉,季辭仔細調了半天角度,免得她吹著不舒服。
抬眼發現她在愣神。
“晚飯吃好了麼?要不要喝點水?”他問。
商務晚宴,大多數人都在忙著轉心思,哪會考慮吃沒吃飽這種問題。不過程音確實吃得挺好,營養搭配均衡,因為季辭一刻不停在給她夾菜。
旁人看了嘴上不說,百分百把她當成了季辭的小蜜。
程音原先猜測,她大約在替季總扮演擋箭牌,畢竟他生得過於倜儻,一不留神就要欠下風流債,你看這當場就有人想要生撲。
然而此時四下無人,唯一的觀眾是老李的後腦勺,他實在沒必要如此無微不至。
“我不渴。”程音搖頭。
空調終於開始起作用,暖意蒸騰,大衣有些穿不住了。程音脫下衣服,仔細將之疊好,放在了她和季辭中間的那個座位上。
季辭默然看她忙碌。
假意忙碌,逃避交流,這似乎已經成了程音的習慣。每當他伸出觸角,試圖觸及到更深一些的地方,都會被她果決地斬斷。
她實在是聰明敏銳,而他又無法透露自己真正謀劃,隻能徐徐圖之。
可如果什麼都不說……
季辭抿了抿唇。
“你在臺州,是自己一個人麼?”他忽然發問。
這個問題如同定身訣,將程音打出一個僵直反應,她沒想到他會舊事重提。
當然不可能一個人,她那時候尚未成年,沒有監護人幾乎寸步難行。
就連在醫院送急診,都得讓林建文過來籤字。
當時醫院把緊急聯系電話打爆,卻沒聯系上那個不靠譜的男人,最終出現在醫院的,竟是姜明月。
交錢,看病,領著程音出院。
又領著她一同去了南方。
想起那對母女,程音心頭五味雜陳,說不清到底是哪種滋味。
恨是肯定的,她人生的崩塌,起點是看到她們照片的那一天,終點是看到程敏華遺書的那一天。
一切都與姜明月脫不開關系,她對此人,本該恨之入骨才對。
然而那女人悄然出現在醫院,給程音帶了炒菜和燉湯,即使湯碗被打翻,她也沒有生氣,默默又盛了一碗,對程音道:
“不管你怎麼想,有件事我要說清楚。我不是小三,跟你爸早就認識,說起來,菲菲比你還大半歲。”
程音在病中的遲鈍腦袋,半天才聽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林建文不是個東西,這算不得是新聞,可她沒想到,竟然這麼不是東西。
前女友有孕在身,他竟轉頭去追求新歡——新歡當然好,高知美女,又是江浙滬獨生女,程音小時候家裡可從沒缺過錢。
那些年林建文畫畫,都買最貴的進口顏料,手工研磨的那ῳ*Ɩ 種。
與此同時,他還與前任藕斷絲連,時不時出去享受天倫之樂……
“林建文和姜明月結婚了,我跟他們一起走的。”程音看著窗外,面無表情道。
這些女的到底怎麼回事,程音反正是想不明白。
從程敏華到姜明月,明明都可以獨美,非要和爛泥糊在一處。林建文身上有什麼優點嗎?除開那副藝術家的英俊皮囊,邊邊角角都爛透了。
娶妻不娶翹嘴,嫁人不嫁賭鬼。
林建文喜好賭球、買比特幣、搞期貨……說出來都是一些時髦玩意,歸根到底都是在賭。
他們一家如此匆忙地南下,其實是在躲債。
一路隱姓埋名,吃盡苦頭跑到了沿海,住最便宜的棚屋,靠在景區賣手工藝品過活。
姜明月那雙畫油畫的手,沒日沒夜地畫扇面,仿名畫,供全家人吃住穿用——即便如此,林建文還天天抱怨伙食太素。
還說,這種時候,不該浪費錢讓小孩讀書。
“他們對你……還好嗎?”季辭又問,聲音越發沉緩。
程音沒有回頭。
其實姜明月對她,真的還算不錯,至少她頂著林建文的異議,從牙縫裡擠出錢來,供她和林霏霏繼續念了高中。
還會經常管著林霏霏,不允許她欺人太甚。
當然,在沒人看見的地方,林霏霏仍然會給她一些苦頭吃——幹所有的家務,吃涼掉的剩菜,逼著她夜裡去走廊上睡。
也沒辦法,房子隻有一間,當然是一家三口住起來更方便。棚屋小得可憐,一張多餘的行軍床都放不下,隻能把外人安置在過道。
“挺好的,沒餓著我,也沒凍著。”程音聲調平平。
凍是肯定凍不著的,因為沒等到冬天來臨,他們一家三口,就偷偷搬走了。
去了哪兒不知道,跑路了,出國了,一切皆有可能。
程音猜測,他們大概率是偷渡離開了國境,從臺州一路往南,是漫長的海岸線,和無盡的通海港口。
港口船多,門路也不少。蛇頭都是按人頭來收費,貴的要命,沒算上她的份兒,也可以理解。
這裡面若說有什麼難以理解的部分,大概是姜明月還給她留了錢和字條。
留了不少,八千元整,字條上寫:“手頭隻剩這些,都給你了,保重,兩清。”
簡直都能稱得上一句有情有義。
姜明月為什麼對她這麼友善,兩清又是什麼含義,程音其實沒太明白。
彼時彼刻,程音捏著那一沓錢,獨自站在空蕩蕩的棚屋,隻覺得身心皆空,世事可笑。
也不是第一次被人拋下,這一次,她連悲傷的感覺都沒有了,隻站著發了一會兒呆,便平靜地出門,將這八千塊錢存進了銀行。
學費和住宿費每年一千五,餘下的錢,她仔細算了兩遍,算出來每天七塊錢的預算。
用來吃飯,買生活必需品,應對一切無妄之災——從今往後,她一根頭繩都買不起,一場病都不能生。
從銀行出來的路上,她開始關注街邊的兼職廣告。
那一年的寒假,是她第一次嘗試在外面打零工。
車頂著風雪,在盤山路上龜速前進。
程音看著窗外,指尖輕蹭著掌心密布的細繭,覺得自己這些年可圈可點,將人生好好握在了手裡,粗糙而結實,有實感,很安心。
怎麼不算是一種因禍得福呢。
人都應該為自己而活,沒人欠她什麼,她是這樣想的。
因此,當她聽到季辭接下來的話,難免有些錯愕。
“對不起,三哥食言了,沒能陪在你的身邊。”季辭忽然扶住了她的胳膊。
突如其來的道歉,由於晚來了太多年,真的等到的時候,反而有種超過賞味期限的寡淡。
程音沒有回頭,沉默良久,看著窗外路燈照射下嶙峋的山石:“沒什麼,都過去了。”
再說了,也不是你的錯。
是我自己天真、任性、沒有學會獨立行走。
車行晃晃,風雪飄搖,程音仔細品讀自己的心境,挺好,挺平靜。
誰料季辭卻不肯讓她輕易平靜。
他的指尖微微用力:“我知道現在才說這些,可能為時已晚。不過當時,我不是有意離開,是因為遇到了一些事。”
長久以來的疑惑,忽然獲得了答案,不論真假,程音都想繼續聽下去。
她微微側過臉。
“我在醫院的重症監護室,兩個月後才醒,等回去找你,你已經不在了。”
這個理由完全出人意料,程音倏然轉頭,對上了季辭的眼睛。
那雙眼睛,在黑夜中浸著水一般透亮,像是夜空中的寒星。她隻在書上看到過星空,現實是什麼觀感,身為夜盲者的她完全不得而知。
此刻,車輛的遠光燈照著漫山的雪,點亮了他的瞳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