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在咫尺,寒冷卻溫柔,是想象中星光的樣子。而他眼角那痕傷疤,此時看來格外分明,像星辰拖著淡粉色的彗尾。
“知知,”他傾身,握住她的手,掌心熱燙仿佛在病中,“沒能及時趕回來,我很抱歉。”
程音思緒紛亂,如同一盤散沙,半天沒能捏出一個成型的思路。
他是說,他並沒有棄她而去,是這個意思嗎?
見她神情呆滯,季辭啼笑皆非:“你果真是因為我沒回來,就生氣跑了?這麼多年,從沒想過要聯系我?”
他說話時離得有些近,由於身形差距,壓迫感強到難以忽視。
程音往後移了半寸,從他言語中聽出了淡淡的責怪之意。
情勢陡然顛倒,現在反而是他來抱怨她了?
她張了張嘴,復又閉上。
說什麼呢,當時她也躺在ICU,沒法聯系?他們一家離開北京時跟逃難似的,沒有手機?到了臺州之後,她曾給季辭的實驗室打過電話,沒找到人?
陳芝麻爛谷子的,翻出來也不能燉粥,何必再提。
再說了,就算他沒出事,也會在那年秋天出國,再回來當他的富家公子,反正都要分開,各走各道,有什麼區別?
程音咽下千言萬語,輕輕抽回了自己的手。
“沒有。那時候,我也遇到了一些事。”
更多細節程音不肯再說,季辭見她十分抗拒,隻能停下追問。
兩個人沉默相對,總歸有些尷尬,程音閉目斜倚,假意犯起了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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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則心中煩悶,根本睡不著一點。
按說,季辭把話說開,他們也算盡釋前嫌,可以適當地敘一下舊——至少她應當關心一下,他當年出了什麼事,怎會昏迷了數月之久。
想是很嚴重的事故,他眼角那道疤痕,恐怕也是因此而來……
然而她實在沒什麼談興。
程音並不遲鈍,自然能覺出最近這段時間,季辭對她格外抱有親近之意,甚至時有越線之舉。
他是出於什麼意圖,她一時分辨不清,卻能覺察到自己一向堅固的保護殼,變得有些脆弱易碎。
這種不安定感,讓她想要退卻。
或許當年他們之間是存在一些誤會……但他申請出國是真,隱瞞出身是真,現下還有一個談婚論嫁的帥氣女友,更別提他們的身份地位相距甚遠。
在他的人生中,並沒有她的立足之地。
他隨手給她的好意,她也不敢伸手去接,因為害怕自己會再次變得貪心。
她花了小半輩子,才學會了在面對他的時候,做到心如止水不貪心。
絕不能前功盡棄。
車走走停停,直到深夜才重新回了城。鹿雪今晚仍在學校寄宿,程音並不急著回家,便請季辭無需下車,她自行回家即可。
季辭不置一詞,下車關了車門,輕敲兩下玻璃示意司機先走,轉身對程音道:“路上很黑。”
“我有手電。”
“我不放心。”
他垂眸對她說話,目光專注,程音呼吸停滯片刻,轉身進了胡同。
她的步子有些快,手電也拿不太穩,光圈在暗夜上下蹦跶,如同她的心跳。
季辭比她腿長許多,輕易跟了上去。
老城區入夜後悄寂,家家戶戶早早熄了燈,路邊的雪尚未化盡,踩起來咯吱作響。
“我第一次見到你,也是雪天。”走著走著,季辭忽然道。
閃現回憶殺,程音不知如何回答,遲疑著“嗯”了一聲。
“比現在冷,我快凍死了,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你在雪地裡,像一個玩具娃娃,漂亮得不像真人。”
好新鮮,季辭誇她漂亮,還是平生第一次聽到。
“哪能想到,竟是個狗脾氣。”
……說誰是狗?
程音有些震驚,轉頭看季辭,發現他笑意淡淡,目光幾乎是溫柔的,似天羅地網將她包圍。
此時他們已經走到了大雜院門口,她要逃回家也有機會,可她就是邁不動道。
隻能定定站著,任憑他揉了揉她的頭發:“這些年我一直擔心,怕你過得不好。”
他的目光輕輕越過程音,看向幽暗雜亂的院落:“這裡生活不便,要不要去三哥那兒住?”
第40章 塔羅
細密的戰慄沿著發頂往下, 擴散至整個身體,程音的耳廓幾乎在一瞬間燒紅。
過去這個月,她和季辭莫名其妙有了很多親密接觸, 親吻有之, 擁抱有之,卻沒有任何時刻, 讓她如此神魂震顫。
他沒有意識不清,他知道她是誰,也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不是,季辭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程音這廂還在血噴心,季辭已經兀自牽起她的手,帶她進了院子, 慢悠悠與她講道理:
“照明不好,沒有暖氣,鄰居魚龍混雜,又沒有上下水,你一個人帶著小朋友住在這裡, 不大合適。”
……難道跟您同居就合適了?
程音張口結舌,被季辭牽著手領到了自家門前,全程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又不是當年,兩小無猜嫌, 說住一起就住一起,如今她早已成年,更何況……
程音認真在想, 她要如何回應這個提議, 奈何腦子如豆花,被他的不按牌理出牌搗得稀碎。
她正遲疑, 忽然背後傳來人聲,是對門的劉嬸,一邊從自家廳堂往外走,一邊問外面是誰,是不是程小姐回來了。
程音猛然抽回了手。
劉嬸那滿嘴跑火車的氣概,敢叫她再見一次季辭,必然能親口當他面說出“鹿雪像爹”這種鬼話。
她立刻掏鑰匙開門,推著季辭進屋,再將門迅速合上,一套動作行雲流水——等劉嬸出來,便隻見程音獨自站在門口,仿佛剛從外面回來。
“嬸兒還沒睡呢?”程音握著鑰匙回過頭,面不改色,端莊微笑。
“等你呢,”劉嬸打了個哈欠,“明兒晚上你得空不?”
“什麼事?”
“上回你不是說,讓從咱村給你找個對象麼,有信兒了。”
嬸兒這大嗓門恨不得昭告天下,程音下意識看了一眼身後緊閉的門。
“進屋去說。”她拉住劉嬸往她家去。
劉嬸喜滋滋拍了拍她的手:“可巧,尋了個頂合適的,明兒你們先見一面。”
程音確實讓劉嬸幫她介紹對象來著,卻不是真的結婚對象,是假結婚再離婚,好讓鹿雪能上戶口的那種合作對象。
入學在即,這戶口是不上不行了,程音各處碰釘子,回話都說單親未婚不好弄,最好還得找到娃他爸。
她上哪給娃變出個爸,隻能請劉嬸幫忙想想辦法。
鄉下男女比例失衡,光棍多的是,隨便找個人來走走流程,請頓飯,給筆錢,大致也能糊弄過去。
不過劉嬸卻另有想法。
她將程音領到自己屋,從手機相簿調出一張照片:“俊是不大俊,但沒結過婚,身體也好,你瞅瞅。”
程音默默看她一眼,接過了手機。
中年男子,方圓臉膛,polo衫的衣領高高豎起,表示緊跟潮流,下擺又扎進了褲腰,表示堅守傳統,神情看著十分自信。
程音放下手機:“嬸兒,我隻想找人臨時幫個忙。”
“先見一面嘛,小趙做文玩的,別看生意不大,有錢,剛買了套房,三居室。”
劉嬸說得認真,看來是正經想給她找個依靠,見程音面露抗拒,掰開揉碎給她講道理。
“知道你學歷高,人漂亮,但這不是有個娃麼?找男人沒那麼容易。你趙哥人好,也聰明,部隊退伍轉業的,門路很廣,娃要想上個好學校,他能找得著人。”
劉嬸一腔做媒熱情,程音推拒不及,最終隻能胡亂應承下來。
隻見一面倒也無妨,若對方真有什麼門路,能解決戶口或是上學問題,她也想順便問問。
當然,她這輩子沒有跟人結婚過日子的打算,這話她會事先講清楚。
匆忙告別劉嬸,程音三兩步跑回家,一推門,季辭竟還沒走。
他站在桌前翻閱鹿雪的繪圖本,正常小姑娘喜歡的東西,本子裡是一樣都沒有,滿紙都畫著人體器官簡圖,眼球解剖結構勾勒得清清楚楚。
“你女兒……很可愛。”季辭道。
程音默了下,她理解他可能是想說鹿雪“很特別”。
孩子特別自然是因為家長特別,程音與其說是在養娃,不如說是有意無意在訓練。
訓練她自幼獨立,不在精神上依賴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媽媽。
總有一天,她的媽媽瞎了,或者死了,她要學著獨當一面——程音不知道這一天何時到來,隻能盡早開始做準備。
在她看來已經準備的不錯,下午她和鹿雪說自己晚上有安排,叫她繼續在學校寄宿,小姑娘連一句反對的聲音都沒有。
“她很乖。”程音輕聲道。
季辭放下繪圖本,走到程音面前,目光越過她看向四周。
“這兒連個像樣的廚房都沒有,怎麼確保孩子營養足夠?那炭盆是用來取暖的?不怕一氧化碳中毒?”
“我平時都開空調。”程音臉有點紅,不知是不習慣當著他的面撒謊,還是因為他站得有點近。
他低頭看她:“你在撒謊。”
她是在撒謊,她隻舍得睡前開著門窗燒炭,鑽被窩時灌個熱水袋。若是覺得腦袋涼,再一人套個睡帽。窮人有自己的過冬之道。
他實在沒必要當面戳穿,還以如此耐心溫和的口吻。
“去我那兒,房子很大,住得開。”
……現在是住不住得開的問題嗎?
程音深吸口氣,退開半步,抬頭目視他:“季總,您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如此毫不在意地撕扯她的封印,難道不害怕她再度對他痴迷,到時候打算如何收場?
就算是出於對程敏華的緬懷,想要替她盡一些照顧的責任,也不能搞得這麼離譜。
“您這樣做,考慮過孟小姐的感受嗎?”
她問得如此直接,倒讓季辭愣住了:“孟小姐?”
事情就有這麼巧,他剛說完這句話,手機忽然響了,來電人:孟少軼。
程音看得真切,沒忍住直接拿起季辭放在桌上的手機,塞還給他:“來了,孟小姐。”
季辭皺眉接過手機,直接當著程音的面接通了電話:“喂,少軼,什麼事?”
不管什麼事,都不是她一個外人有資格旁聽的。程音起身開門,顧不上禮貌與否,直接將季辭推到了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