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墨青,無數明黃燈火溶於其中,像海面聚散的浮遊生物。
程音無心仔細欣賞,急著回家帶娃,步履匆忙間,差點在門口撞了人。
季辭一身端整西裝,比平常更正式些,黑綢領結一絲不苟,看來是要參加什麼重要活動。
程音心裡一跳,脫口而出:“你怎麼在?”
剛才分明是他來電,她還以為,他正忙著和柳亞斌鬥法。
季辭也想知道,他為何會在。
今晚他原本來參加一個頒獎禮,在柏悅三層的大宴會廳。
晚宴剛開始,頭盤還沒上,梁冰突然過來耳語——他看見程音被太子帶去了北京亮,酒準備了好幾種,柳亞斌酗酒驚人,而他音姐不勝酒力,令他十分擔心。
從3樓看見66樓的事,他這秘書的本事,越發長進。
季辭深深盯他一眼,小伙一臉人畜無害看回來,仿佛在說,我就是個莫得感情的情報機,你要不要有感情,隨便你。
季辭沒來得及與主辦方解釋,匆忙離開了會場。
太子面對柳董的召喚,響應率高達100%,這點把握季辭是有的。
然而掛了電話,猶豫再三,他還是鬼使神差,走向了前往66樓的電梯。
程音問完那個問題,立刻恨自己多嘴,她又沒把握好與季辭之間的距離。
他在哪裡,在做什麼,根本沒有必要跟她匯報,她務必想方設法,控制住這種單方面的“熟人心態”。
恰好電梯回到了66樓,程音欠了欠身,打算借機離開,卻聽季辭道:“我來這邊開個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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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音:“……哦。”
話題中斷一秒,她沒能接住。
電梯門開合,她也沒能趕上。
從前他倆就不怎麼能聊,大多時候是她一個人在聒噪,現在她學會了閉嘴,沉默便成為了永恆主題。
最終打破這場沉默的,是餐廳的服務生。
年輕人快步追出,見程音還在,欣喜遞上一張黑卡:“小姐,這是柳先生的信用卡,剛才您忘在桌上了!”
程音:……
她沒動,也沒說話,倒是季辭,對服務生溫和微笑:“請這位先生自己來取吧,你們應該有他的聯系方式。”
那微笑讓服務生後背發冷。
上位者真是嚇人。
*
電梯再次返回時,程音面紅耳赤,逃也似地擠了進去。
沒逃掉,季辭也一並走進了電梯。
原本他身量就高,身形還比年少時英武,站在狹小空間,壓迫感不言而喻。
程音低著頭,隻覺渾身熱浪滾滾,說不出的丟臉。
她有心解釋幾句,又覺得百口莫辯,隻會越描越黑,畢竟剛才與她相約的,確實是柳亞斌本人。
縱然出於無意,看在旁人眼中,恐怕也是她有意為之。
電梯一停,程音立刻奪門而出。商場的底層人煙稀少,大理石地面光可鑑人,讓她覺得無所遁形。
直到她跑出商場,一頭扎進下班的人群中,那種芒刺在背的感覺,才稍稍平定了一些。
轉身她卻發現,季辭竟如影隨形。
“您……也去坐地鐵?”大約是大腦宕機,程音問出一個相當荒謬的問題。
且不說季總有車有司機,他這一身隆重華麗,如何搭乘公共交通工具。
“送你回家。”他的回答也沒有更合理。
男人穿黑色塔士多,身姿挺拔,沿著臺階走下了喧鬧的國貿地鐵站。
對面的滾梯徐徐而上,奇異的目光紛至沓來。而他視而不見,穿得像剛在電影節走完紅毯,拿著手機站在閘機前方,研究地鐵二維碼的使用方法。
程音招架不住:“我自己能回去……”
季辭態度堅決:“有話要跟你說。”
程音無奈,掏出手機給他刷了張同行票。
地鐵不是交談的場所,直到出了站,走在東城靜僻的街市,季辭才重新開口。
“那天的事,多謝。”
他沒有具體道明細節,程音卻聽懂了,他在為停電調查的事,向她致謝。
“不用謝。”
她的回答十分簡約,不打聽、不刺探是職場禮儀,何況對方是季辭。
他是多有邊界感的一個人。
這個想法還在腦中盤旋,忽然季辭再度開口,換了另一個話題。
“你下回,不要單獨和柳亞斌出門。”
他神色冷峻,態度明確,其中也許包含對她的鄙夷,程音難以分辨。
若是早年,她一定竹筒倒豆子,把姜曉茹坑她的事細細道來。如今,她不再做這無用之功。
淺淺應了一個“哦”,她想今天的談話應該到此結束,正符合他們交情的深淺。
誰知季辭又來了一句,這一句顯然超出了應有的邊界感。
“你們身份懸殊,不對等的交往,對你沒有好處。”
程音呼吸驟停,她壓了壓情緒:“沒這個野心,我進公司,打工而已。”
路邊有棵古老槐樹,盤根錯節,恣意生長,將牆壁擠至坍塌,後雖重修,痕跡依然明顯。
她踩著滿地槐花,想象花瓣在腳下破碎,似乎在空氣嗅到淡綠色的,悲傷的氣息。
往事從不可能真的一筆勾銷,他情緒如此緊繃,恐怕是在擔心她再度瘋狂,將他作為攻略對象。
不自量力,自作多情,狗皮膏藥……在他心中,她就是這麼個人設。
果然,季辭思慮沉沉:“你最好,還是盡快換一家公司……”
槐花在腳下被碾壓成泥,程音忍不住搶白:“季總,請問我這段時間,有打擾到您嗎?”
季辭停下腳步,終於正眼看她:“什麼?”
程音認真自省,入職一周以來,她始終表現良好,和從前判若兩人。
凡是季辭出現的地方,她一般能躲則躲,從不主動靠近,生怕礙了他的眼。
即便如此,他還是對她避之唯恐不及。
程音分辨不出,胸中翻湧的那股情緒,究竟是羞恥、憤懑還是委屈。
眼淚不爭氣地往外冒,她不想被發現,用力眨掉了淚花,迅速將頭壓低。
“我想,我一直欠您一個道歉。”她終於找到機會,說出了這句遲來的對不起。
一旦開了頭,後面的話似乎也沒那ῳ*Ɩ 麼難以啟齒。
“很對不起,我以前年紀小,做事輕浮,給您帶來了不少困擾。”
“回想往事,我自己也很後悔。”
“但是這份工作,真的是我憑本事找的,也想憑本事幹下去。懇求您,給我個機會,我保證不會像從前那樣不懂事。”
“自己有幾斤幾兩,我清楚的很,身份懸殊的人,我一個都不想高攀。”
程音這些年過慣了苦日子,求人也不是第一次了,卻從未感覺如此狼狽。
臉頰火辣辣的,仿佛被人打了一巴掌,他果然最懂得如何讓她難堪。
巧的是,這一次他們又站在了同一家便利店前,玻璃門開合,發出歡快的迎賓曲,和這廂尷尬的氛圍,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她低著頭,等待聽他最終宣判,卻聽到他問:“後悔?你後悔什麼?”
程音盯著自己的腳尖,調整了好半天情緒,才穩住了聲線:“我後悔,不應該在錯誤的時間,做了錯誤的事,喜歡上錯誤的人。”
她的視線模糊,聽力似乎也受了影響,耳畔聽不到他的回答,隻有風呼嘯著吹過街道。
過了很久,對面都沒有任何反應,她幾乎懷疑他已經離開,忍不住抬頭,發現他還在。
在靜靜看著她,便利店慘白的櫥窗燈,照亮他半張冷峻的側臉,眼下淡淡一道青影,看起來格外疲憊似的。
恍惚間,程音又看見曾經的季三,那個沉默寡言的少年。
“你後悔當年喜歡我?”他輕聲問。
是的,至少此時此刻,這種心情真實而堅定——不隻是為了保住一份工作,更是為了保住殘缺的自尊,從他離開的那一天,就再沒有完整過。
“對,”她直視他,“如果人生可以重來,我一定不會再喜歡你。”
梁冰哼著小曲,正享受他難得的不加班時光,忽然接到了哥們的來電。
哥們姓明,在東城開一家日料店,恰好離程音家不太遠。
季辭離席時,梁冰貼心提醒,他沒吃飯,音姐也餓著,需不需要做個安排。
季總點了頭,於是他放手安排了,兄弟一直等到九點半,大廚快要下班,卻沒等來預約的客人。
梁冰思前想後,還是給老板發了條信息。
片刻,季辭回應:“不去了”。
為什麼不去了?他們在忙什麼?忙得連飯都不用吃?
大腦光速轉動,二十多年母胎單身的小伙突然紅了臉,小心探問,明天一大早有個商務會談,是否需要推遲?
貼心,他邊發微信,邊覺得自己真是天下第一貼心的好助理。
很快,他收到了老板的回復:“為何?”
短短兩個字,莫名讀出森冷之意,梁冰縮了縮脖子,不敢再繼續多嘴。
第19章 18樓
連續三個晚上, 熊醫生都接到了來自病人的問診要求,這晚她拒絕再收取診費。
“您好,由於最近您消費頻繁, 已達到了本診所的打折標準。”
程音垂頭喪氣:“醫生, 他真的很能侮辱人。”
“有沒有可能,他隻是在對你進行善意的提醒?是你過度解讀, 因為心裡有鬼。”
“我這叫心理疾病,不叫鬼,請使用科學的醫學用語。而且我能確定,他就是在敲打我,你不知道當年我有多瘋癲。”
“願聞其詳。”
程音雖然和小熊醫生無話不談,涉及“當年她究竟能有多瘋”這個話題, 始終還是三緘其口。
往事過於不堪,連她自己都不能回首,難怪科學家說青春期大腦發育尚不完全,確實是一等一的腦殘。
當年她一封情書把他嚇跑,打電話過去再也找不到人, 若是腦子正常點,必然知難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