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人誇她是寶藏演員,求她立刻能火。
——感覺跟其他人比,完全就是降維打擊。
——女主一出鏡,這破濾鏡都變高級了。
——她真的演得好真、好嚇人,每次她一出場,我就開始瑟瑟發抖。
——嗚嗚嗚,但我還是覺得姐姐很美啊,不要潛臭男人了,來潛我吧。
——樓上沒事吧?
在這個行業待了近十年,黎羚還是第一次品嘗到一夜走紅的滋味。盡管隻是從腳底板藝人變成了小腿肚藝人,她已經很受寵若驚。
劇方也嘗到了甜頭,本來隻是隨便播播,現在加了超前點映,還有會員搶先看。
沒過幾天,就播到了第一個單元的結局。
回憶殺裡的受害者同樣也是由黎羚出演。
她經歷了屈辱、痛苦、千夫所指,始終被困在格子間內,孤立無援。
最終,她站在洗手間裡,對著鏡子,非常體面地梳好頭發,整理好衣服,用粉底蓋住眼下的淤青,化上濃妝,塗最豔麗的口紅。
然後面帶微笑地,從公司的天臺跳了下去。
沒想到結局會是這麼大的刀子,本來全網的狂歡,又變成了一片哀嚎。
劇方趁機放出了幕後特輯。這場戲本來並不打算這樣拍,還是劇本圍讀階段,演員自己提議的。
黎羚說,不希望放大受害者被凝視、被侵害的刻板印象,希望觀眾看到她美麗地、體面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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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條幕後特輯,也迅速地被轉了幾萬條。
網友們一半在嗷嗷大哭,另一半則說她真的很溫柔、也很真誠地對待這個角色。還有一部分人難過她怎麼這麼快下線,後面都不想看了,馬上取消會員自動續訂。
對於演員黎羚來說,這本該是值得開香檳的夜晚。
劇方鼓勵她趁熱打鐵,寫一篇煽情小作文,跟角色告別,並引導他們繼續看、千萬別棄劇。
經紀人則建議她拍幾個病毒短視頻,多跟網友互動,把流量都吸到自己身上。
黎羚什麼都沒有做,將自己關在黑暗的房間裡,仰面躺在床上。
回憶在她面前像一本打0.5折的舊書,一頁頁地流動。她想起十年前,自己是如何敲開了陳飛辦公室的門,又如何從那扇門裡走出來。
其實,嚴格意義上來說,她並沒有經歷什麼。陳飛自詡是體面人,不會在辦公室裡就動手動腳。
他隻是衣冠楚楚地坐在桌子背後,跟她談一筆公平的交易。
然後在交易破滅後,迅速地暴露出醜惡的本性。
他的視線像湿答答的癩蛤蟆,向她伸出黏黏的舌頭。他的嘴裡噴出墨汁,吐出黑色的威脅、羞辱和恐嚇。
那一天之後,黎羚不再理解電影是什麼。
何巍對她說,電影是崇高的,是藝術,是他畢生的夢想。
但他隻想從她身上找回自己的女兒,彌補他作為父親的遺憾。
而陳飛說,電影是資源、是交易,是以物換物。電影是物,她也是物。
被何巍大肆贊美的天賦、靈氣,在陳飛的眼睛裡,原來隻是一張皮囊,是新鮮的、瑩白的**。
她將茶水潑到他臉上,為此付出了巨額的違約金。
陳飛一邊拿紙巾擦臉,一邊慢條斯理地說,你這輩子都別想再進電影圈。
她也的確是花了將近十年的時間,才重新摸到那個門檻。
很長一段時間裡,她不願意再回憶這些事情。
可是,如果她沒有經歷過傷痛,也許現在不可能演好這個角色,不可能同時駕馭一場侵害裡的施害人和受害者。
時間改變她,也塑造她。
黎羚躺在床上,回憶像天花板上奇形怪狀的黑色漩渦,將她吃進去,再吐出來。
其實也許跟人聊聊天比較好,可是跟誰說呢。
她腦中飛快地閃過了“金靜堯”的名字,但這個念頭很快就變成了一種羞愧感。
他們已經殺青了,是可以問好的關系,但絕不是可以互相傾訴痛苦的關系。
她不能再像阿玲依賴周竟一樣依賴對方。
再說,他已經幫了她太多了。
這時,她的手機突然響了。
9787532754335問她:“怎麼不發微博。”
黎羚說:“打算睡了捏[月亮]。”
9787532754335:“呵呵。”
黎羚:?
對方沉默片刻,突然又問:“那你現在在做什麼?”
黎羚發了一串zzzzzzzzzz。
9787532754335說:“要視頻嗎,兒子每天都來問我,什麼時候可以見你。”
黎羚其實心裡至少想了一百種婉拒的借口。
但她捏著手機,沒有猶豫很久,就說了“好”。
第55章
金靜堯的大哥在美國擁有一家頗具聲望的娛樂公關公司,專門負責一些亞洲影片的全球發行和公關宣傳。
原本,他之所以收購這家公司,是為了幫助自己的導演弟弟順利度過頒獎季。
但所有的藝術家都有怪脾氣,金靜堯性格低調、生來厭惡營銷,甚至不允許公關團隊在拍攝期間進組跟拍。
常規影片會遵循的一些宣傳節奏,立項初期的發布會、拍攝中途的記者探班,在他這裡也完全不成立。他總是靜悄悄地開機、靜悄悄地殺青,直到影片上映前,一切信息都要保密。
因此,公關公司的總監妮可楊在接到金靜堯的委託時,顯得非常之驚訝。
年輕導演很有禮貌地詢問她,是否可以幫一部剛剛開播的中國網劇做一些宣傳營銷。
“因為女主角承受了不該有的批評。”他說,聽起來有些不滿。
這幾年流媒體盛行,妮可楊以為對方口中的網劇,也會是《雷普利》《馴鹿寶貝》之類的佳作。
她沒想到這部劇竟是如此地……制作低廉、粗制濫造,播放三分鍾後就想洗眼睛。
隨即她也發現,所謂的女主角,其實並非真正意義上的“主角”,隻是第一個單元裡的反派角色。
話雖如此,這可是老板的弟弟。
他們迅速地出了第一版方案,主要是針對女演員在表演上的亮點,做了一些口碑向的點位。
金靜堯看了之後不太滿意,覺得寫得太冰冷、缺乏感情,親自做了一些修改。
妮可楊看到被打回來的批注,簡直兩眼一黑,想要自戳雙目。
——姐姐肯摸你,是你的榮幸:)
——嗚嗚嗚,但我還是覺得姐姐很美啊,不要潛臭男人了,來潛我吧。
這什麼東西?
導演被人下降頭了?
反倒是公司裡的實習生豎起大拇指:“老板的弟弟對於營銷的理解已經是next level了。”
妮可楊:“……”
和妮可楊想的不同,金靜堯在寫下這幾行字的時候,內心十分平靜。
甚至覺得自己非常公正,隻是說出了一些沉默的大多數的觀眾的真實想法。
他又將這部劇的前兩集重新看了一遍,更加堅定了這樣的想法。
將修改過後的宣傳方案重新發送給妮可楊之後,他迅速地開始假設,黎羚讀到這些評論時,會是什麼樣的反應。
會喜歡嗎,會記住嗎。
會認同他的客觀公允嗎,會覺得評論的人有一些可愛嗎。
但隨即他又在想,如果她知道真相的話,是不是也會不高興。
因為給她留下評論的人還是他。
還是他,隻有他。
她明明已走出了劇組,但她的生活裡竟然全部都是他,不同的、戴著面具的他。
他躲在屏幕背後看她,借著虛擬的賬戶、借由不同的身份,來向她伸出手。
他操縱輿論,是為了討好她、幫助她,還是為了再一次靠近她,為了營造她離他似乎並沒有那麼遠的幻覺。
她會覺得他很惡心嗎。
這是她從劇組不告而別的原因嗎。
第二天,金靜堯在長途飛機上,借著時斷時續的無線網絡,看完了劇集更新的內容。
空姐過來提供服務時,瞥了一眼他的屏幕,露出比較古怪的目光。他沒有在意。
他注意到,彈幕裡辱罵女主角的內容已經少了很多,但還是不厭其煩地,將為數不多的幾條惡評,一一點了舉報。
隨後,他詢問妮可楊,是否還需要自己幫忙撰寫新的評論。
對方很有成就感地說:“不用了,金先生!這是一部非常有潛力的黑馬作品,我們隻是稍微和平臺溝通、給到一些首頁曝光就很有起色,還是它本身的質量過硬!”
金靜堯很平靜地強調:“嗯,女主角非常好。”
妮可楊愣了一下,才說:“那是當然的。”
飛機又經過了一段氣流的顛簸,信號變得十分微弱。金靜堯關上閱讀燈,閉上眼睛,小憩片刻。
他又夢見了自己和黎羚第一次見面的場景。
那並不是一個很美好的開始。但奇怪過了這麼久,許多畫面都還是歷歷在目。原來記憶並非透著雨的磨砂玻璃,而是最高清的120帧率攝影機。
醒來時,他收到大哥金靜平發來的好幾條消息,對方問他怎麼手機一直關機。
金靜堯說:“在飛機上。”
“去哪裡?”對方撥來了語音通話。
“英國。”
金靜平沉默了很久,才問:“為什麼要去英國?”
很長一段時間裡,英國是一個金家上下都不能被觸碰的地名,是世界地圖上一塊被撕裂的黑暗。
英國是一個可怕的、無法彌合的錯誤。
金靜堯很小就被送去了英國讀書,並在那所貴族學校裡,長達數年地,遭到了非常嚴重的校園霸凌。
可能因為從小性格就很沉默寡言,也可能隻是出於某種被丟下和被誤解的怨恨,每年放假回國,他在家人面前,始終隻字未提。
最終,事情之所以曝光,是以一種非常戲劇性的方式。
金靜平在英國一家傳媒集團的總部工作,在一本尚未公開的雜志封面上,看到了自己的弟弟。
這一期封面的選題思路相當大膽,名為“夏娃的第八天”。
弟弟和另一名年輕的亞洲內衣模特,在浴室裡抱在一起,鏡頭隱喻著一種偷嘗禁果的危險和愉悅。
金靜平大為震驚、憤怒,隨後才得知在學校裡,那些高年級的同學辱罵弟弟是“亞洲成人片的男演員”,逼迫弟弟拍攝了這樣不得體的雜志封面。
父母和他當機立斷,將所有的拍攝素材一一回收、銷毀,並立刻幫弟弟辦理了轉校,帶他離開英國。
但錯誤已經無法挽回。
內疚於此事對弟弟所造成的傷害,他們不再試圖糾正他的職業理想,也不再執著於讓他變成一個更“正常”的人。
他想要做導演、拍電影,他迷戀黑暗陰鬱的題材,甚至是在家裡拍殺人血漿片,他們都給予了無條件的支持。
但多年來,弟弟和他們的關系始終不遠不近,有著一層淡淡的隔閡。
此時此刻,面對哥哥的提問,金靜堯也沒有回答得太具體。
金靜平沉默少許,才說:“妮可告訴我,你找他們幫了一些小忙。”
“你要幫的那個女孩子,是當年的內衣模特,是嗎?”
金靜堯說:“她是演員,不是內衣模特。”
然後很平靜地掛斷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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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巍的夫人住在倫敦郊區的一棟老房子裡,外觀很破敗,接近於溫子仁電影裡會出現靈異事件的那種鬼宅。
好在屋內的陳設雖然樸素,但很有家的溫馨,何夫人本人也保養得宜,一眼看上去竟像不過四十歲出頭。
她將金靜堯迎進門,說請他等一等,便自顧自地修剪著花瓶裡的玫瑰。
金靜堯沒有跟她講客氣話的興趣,單刀直入地說出了來意。